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再世青梅》 作者:kichiko 文案: 青梅最高,竹马倾城。 基于以上理念,写了一个男女主前生伪青梅(相差十三岁),今生真青梅竹马的故事。 男主人小鬼大,女主活过一世、心理成熟但略有蠢萌之处也许是本文看【cao】点吧。 故事有曲折,但作者菌不善虐,所以容许我打上甜文标签。 内容标签:灵魂转换 青梅竹马 重生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庄弄墨(江蓠)、萧陵泷 ┃ 配角: ┃ 其它:   ☆、第一章 老太太去了   大名鼎鼎的江南织造谢家,这夜里老太太去了。   老太太走的时候精神气还很足,把一众媳妇小姐叫到面前来,说了些体己话,然后就含笑而逝了。   大白灯笼亮了一宿,身着素衣的人们在院子里来来往往,大家都庄严肃穆的样子,但一旦得了闲,也要说两句空话。   这不,紫藤架下有两个小丫头子面对面咬耳朵。今日她们没有别的事做,就是把太太姑娘们擦眼泪用的手绢送到前屋里去罢了。然而去时,正撞见了老太太闭眼那时候,因此一时有些骇着了。   两人聚在一起说说话,也算彼此压惊。   “老太太一生享尽了福去了,也算寿终正寝啊。”丫鬟甲说。   “我见别的享福的老太太年龄大了,都是面敦体胖,乡下的人家少说,但凡一等一富贵的人家都这么着,怎么咱们老太太就这么瘦个人,去的时候仅剩一把皮包骨头,项上的金项圈活像把整个人套住的呢?就这,还叫享福?”丫鬟乙说。   丫鬟甲一时噤了声,仍旧不依:“要我说,我们老太太也不管事,也没个敢跟她横的,儿辈孝顺,孙辈亲近,可再没有什么不顺心的,那么瘦只因就是那么个体格,怨不得别人。”   丫鬟乙默然半晌,道:“我这话说出去你可别跟谁说啊,我是从一个三十年前在府里服侍过的、后出去嫁了人的大丫鬟口里听说的,现在我小弟认了她做义母,我才知道这事。”   听她这话说的真,丫鬟甲点了点头。   “说是老太太年轻时,长房屋里不大安静,我们太爷又在外打拼,虽是嫡出,但人不在,府里人怎么不缺那些个见风使舵的人,因此老太太很是受过一番苦楚。”   丫鬟甲闻言捂住了嘴。   “偏偏太爷疼的命根子似的女人是从府外带回了的,我们老太太吃尽了苦,盼来的是亲近别个女人的夫君,这命也真够苦的了。我听说——”丫鬟乙忽压低了声音。   丫鬟甲忙凑过去,也低声道:“听说什么?”   “老太太曾经拿匕首对着太爷,说要抹脖子自尽呢!”   丫鬟甲倒吸一口凉气。   “幸而那时候老太太已经有了我们大爷,才终究绝了轻生的想法。听说,那时太爷赔罪天天往老太太房里跑,后来才有了我们三爷,只是,哄好了太爷还不是一样到姨娘房里去。就因此事老太太才一直对三爷不上心呢。”   丫鬟甲不出声了。   丫鬟乙的话却还没完:“到大爷掌家的时候,府里事还不是一样的多,只是,从那时候起,老太太就撒手不管了,我想,她是年轻时见得多,什么也看厌了,也懒得计较了。”   前头有人唤两人过去,丫鬟甲“唉”地应了一声,丫头乙也和她一同走出,两人一起向灵堂走去。   此时丑时的漏刻初响,庄氏在棺材中沉眠,她穿着一身精致华丽的寿衣,孱弱瘦小的身子在其中显得那么苍白脆弱。   媳妇婆娘们在堂中啼啼泣泣,眼下的妆容微乱,便抬手用手绢擦拭。她们眼中时而闪过痛楚的光,时而错眼看堂中众人。为保自己不失得体,同时不失哀伤。   一个女子走过了她们没走过的路,先她们而去了。而她走过的路,也是她们必经的。   庄弄墨是布政使庄淳年的嫡亲女儿,父亲正当壮年,却深受皇帝信任,两次随皇上南巡,说是皇帝面前的红人绝不过分。这大概源于前代皇子夺嫡之战中庄淳年立下的汗马功劳。立下了功又没有遭受忌惮的例子实在太少,而庄淳年便是其中一个特例,和皇上年龄相近的他曾得御赐黄马褂,还被皇上亲口称赞是个“相处舒心的忠厚之臣”。   就因这,庄家和江南织造谢家的联姻竟是皇帝指婚——谢家也是皇帝面前的红人。   十六岁那年庄弄墨嫁给了谢宁伦,世传“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对这门家族联姻庄弄墨没有什么异议,她听说过谢宁伦人品才学出色,长相也是俊朗。但最重要的不是这个——庄弄墨听说过江南那些个绸缎庄子里究竟出多少美丽细致的花样子,被表姐一句“你嫁进了织造家里,皇宫里的贵妃娘娘也未必有你身上穿的花样新”怂恿,义无反顾地嫁进了谢家。   事实证明,那时的小女儿情怀有或没有,实际上都不影响大局,只是——当初她确实错得离谱。   一个女人的一生大概只有年幼无知时可以沉溺于和姊妹的嬉闹,研究好吃好玩好看的东西,以后的路就没那么好走了。更何况她是到那家大业大的谢家。   死前,庄弄墨毅然决然地闭上了眼睛,转世投胎后,她只有一个心愿:若是再为女胎的话,定不要嫁进大家族里。   ------------------------   庄弄墨醒来后发现自己成了一个本不该活着的人,确认这件事,她花了一刻钟。   “小小姐,我说您嘞,吓死奴婢了,一个人怎么爬上这么高的秋千的?”   庄弄墨发现自己坐在高高的秋千架上,手把扶手攥得死紧,奴婢把她从秋千上抱下来,抱在怀里。   庄弄墨发现自己的身体只有五六岁大的样子。   “哎哟,怎么尿了?”奴婢忽然惊讶地说了一句。   庄弄墨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尿裤子了。   迎面跑来了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直呼她的姓名道:“江蓠,你吓死我了,我看到你差点从秋千上飞了出去!差点飞过围墙摔到街道上!”   男孩真的很怕,粉嫩的包子一样的脸紧紧地皱着,看不出原来清秀的样子,脸色苍白,额头冒着细细汗珠。   奴婢没好气地说道:“萧小公子,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你怎么可以咒我家小姐呢!她这么短的腿坐上秋千都难,怎么还荡得起来呢?!又怎么摔出——”   奴婢差点将禁忌的话脱口而出,忙捂嘴跺脚道:“我们都知道您和小小姐处的好,你可千万不能再这么咒她了!”   奴婢的训斥让萧陵泷乱跳的心平静了下来,他是真的看到江蓠要摔出去!但也许是花了眼睛了,他老实地“哦”了一声:“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   “小小姐现在不能和你一起玩,我先带她……”   “为什么?!我有话要问她!”萧陵泷大声说道。   “小小姐愿意的话,莺儿也没话说。”莺儿垂头打趣地看了庄弄墨一眼。   庄弄墨把绯红的脸蛋靠向她的怀里,心想——“我尿裤子了呀。”   但萧陵泷十分不解,有些气愤地在后面追着,庄弄墨也没管他,她已经被事实给惊吓到了——   她成为了江家那个不幸丧命在马蹄下的小姐!她曾听母亲说过,江家有一个小姐,是嫡妻孟氏的命根子,但五岁那年在秋千上玩耍,翻出墙外,被赶路的奔马踩到,当场丧命!   这萧陵泷是她的表哥,大她十三岁,经常找他玩,她从他口里听说过——“我有一个幼时的玩伴,不幸丧命了,我亲眼看到的,但那时我只是害怕地躲起来,下人来时趴在灌木丛里一动也不敢动,我总想是我害死她的,虽然她的死只是一场意外而已……”   我去啊,和萧家有表亲关系的就是江家和庄家啊!当年的大哥哥成了今日的小男孩,庄弄墨也确认自己的魂魄没有经过忘川,直接穿越到多年前江家小姐的身体里复活了!!!      ☆、第二章 苏醒的不适   “小姐?小姐?”莺儿唤着躺在床帘上睡觉的江蓠。   这位小祖宗,吃完了回来就睡觉,如若好好地睡在被窝里那也还好,没想到脚一挨上脚踏身体就歪了下去,愣是床帘也没拉开就睡在上头……   你说说,这是多么不给人省心的小祖宗哪。莺儿小心地把江蓠抱起来,单手拉开床帘,把小小姐放到绣着锦鲤戏荷纹样的大红棉被上,小小姐正正躺在一朵荷叶的中央,一张粉白的小脸就像荷叶掩映下的小白荷似的,非常玉雪可爱。旁边还有宛如在水中游弋的只只锦鲤,十分好看。看小小姐宛如入了“画”似的,莺儿“噗嗤”一声笑了,倒不想把她放在被窝下面,就这样看着多好看?   反正现在天气不凉,身上穿的衣服尽够她不着凉的了,想及此,莺儿就这样将江蓠放着了。她也不拉床帘,轻声唤着“白梨”、“青葛”两个小丫头来看小姐。   两个年龄尚轻的丫头凑到床前一看,只见小小姐玉粉的样子像是天上神仙旁站着的童子一般,皆会意地笑了。   莺儿三人正在小声说笑,只听“花绫”似斥非斥地在门口说道:“我说萧小公子,又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怎么身边又没有人跟着呢?我们府不是很大,但也绝不小,你走丢了可怎生使得?”   江蓠吃完午饭后,花绫被留在太太房里回话,往回走正撞见了在“紫枫苑”外来回转圈的萧陵泷。少不得被他推着一同往院内走来。   “你家这点地方,我早就走遍啦!”萧陵泷一边说,一边往内室走来,见一个小小的人影在床上躺着,他顿时撅起了嘴:“蓠妹妹怎么还睡觉呢?”   “什么叫还睡觉?”莺儿上前给萧陵泷倒了一杯茶,白梨撤了凳子给他坐着:“我们小姐才刚眯了一会儿。”   萧陵泷左右张望,有些烦躁的样子,时不时地向床上觑一眼,终于坐不住了,跌跌撞撞地往床边走。   花绫忙道:“我说萧小公子,切莫吵醒了她。”   “知道,知道。”萧陵泷一边答应一边伸出手戳江蓠的脸颊。   “水晶包、馒首、小猪仔……”一边戳口中还振振有词。   四个丫鬟见状无奈,有的扶额,有的忍笑不已。她们都知道小小姐和萧小公子关系好,但这萧小公子最近的热情劲儿又和往日有点不大一样,竟是日日央着江氏往江府走的样子。   而小小姐呢?这些天偏偏不怎么搭理人,易困得厉害,动不动就皱着细细的小眉毛,偶尔老气横秋地叹一口气,她们都不知道这么小的年龄的孩子,脑子里都能想些什么。   四个丫鬟在外室随便做些女红,任萧陵泷在床边戏玩,偶尔他又说出什么好笑的话,四人一齐笑弯了腰。   此时在床上装睡的江蓠感到很无奈,她本来真的很想睡的,也确实睡着了。但又被人吵醒了……   始作俑者正拔着她辫子玩儿,还是小女孩,少少的头发被他这样坚持不懈地折腾,江蓠真怕自己长大了得成秃子。   自从成为了本已死去的江蓠,庄弄墨的日子并不好过。对一个真的五岁孩子而言,她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不须做出什么思考,心智没有发育成熟,只要傻傻地过日子就行了——一般人不都不大记得五岁发生的事情吗?   但庄弄墨不同,她是一个活到老太婆岁数的人哪!被丫鬟们抱来抱去,遇到各种人各种事,这个婆子来干什么,那个小丫头又做错了什么事,所有丫鬟们经历的事情她也经历着。还有上房那一屋子乌压压的人,来向太太请示时莺儿她们也立在房里,所有汇报的事都在江蓠脑海里打转,她有看得懂听得懂的,也有不懂的。   关键不是懂不懂,而是——她不能回避呀!而一个五岁小孩的脑子实在容不下这么大量的东西,因此一到无人的地方,庄弄墨第一个感觉就是——犯困。   再加上她还自找麻烦,总是想七想八想很多,因此渐渐养成了“见床就睡、无人就打哈欠”的习惯。   她想的事情无非是为什么这么离奇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再就是又投生在大家族里,不知道能不能自己奋斗一下,以后嫁给一个平凡但爱惜她的人,以及——这个叫萧陵泷的冤家。   十八岁的大哥哥曾在她五岁的时候抱着她走到芍药丛边,摘下一朵芍药给她撕花瓣玩。   而和江蓠同岁的小男孩只会粗暴地把花摘下,花瓣零散了一手,然后他就把它们倒在江蓠头上……   十八岁的大哥哥会把她抱在膝上,给她讲花仙的故事,而五岁的小男孩会忽然把江蓠撞倒在地,然后用大得刺耳的声音在她耳边说:“江蓠!你听我说!”   最重要的是,十八岁的大哥哥会轻轻地摸她的头顶,而五岁的小男孩只会——拔辫子!!   这真的是同一个人吗?欲哭无泪的江蓠现在为了回避这个冤家,只要想到他可能来的时候,她就装睡!   “蓠妹妹,你快醒醒,我有话跟你说。真的是很重要的事,你一定要听听。”   然而他还在戳着江蓠的脸颊,一个活到一大把年纪的人对这种举动的反应是——你再戳、、、再戳、、、再戳我只能装不知道……   江蓠心中那个温文尔雅、沉稳淡然的大哥哥的形象丢失了。作为一个经历过几十年风霜的人,要来经历一个小男孩的死缠烂打,她表示——羞耻心不够用!   江蓠的心情并没有很好地传递给萧陵泷,他一下一下地戳着,毫不厌倦,某一时刻忽地停手了:“我已经决定今天一定要说出口了。你睡着我也要说——”   萧陵泷压低了声音,江蓠心中的骚动止住了,她预感他不是在胡闹,忽地有些紧张起来。   “那天我和你一起玩捉迷臧,回身就找不见你了,我叫了莺儿去找你,自己也去找,去秋千架的路上,我撞见了一个穿着怪异的人。”   萧陵泷口齿清晰,江蓠细听觉得他就像是在太太面前指控丫头偷钱的管事一样,说中重点,又不动声色。   他在指控那个“穿着怪异”的人。   江蓠先还懵懂,猛地醒悟过来,惊讶地睁开了眼,只见萧陵泷的脸在她面前放大,那双眼睛,有着与年龄不相当的清明和机敏。   她蓦地察觉到,那个让她崇拜的大哥哥的气质,在此时的他身上恢复了一点。      ☆、第三章 隐瞒   江蓠睁开了眼睛,脑中在想着不得了的事情,若非萧陵泷提醒,她也许因为刚苏醒的缘故,好久之后才会注意到的事情,现在她注意到了。   一个五岁的女孩是怎么自己上了高高的秋千架的?又是怎么摔到街外面去的?莺儿也曾说过她上不了秋千架,但却没往深处想,现在江蓠一想,蓦地怔住了。   最清楚那场意外的结果的是她不对吗?江家的小姐——死在马蹄之下。   江蓠睁大了眼睛看着萧陵泷,萧陵泷也看着她,大眼瞪大眼,萧陵泷忽地噗嗤笑了:“算了,不是什么事,没什么好说的。”   萧陵泷拉着江蓠站到了地面:“蓠妹妹,我是诓你呢,要诓你你才醒,你可真坏呀!”   萧陵泷说得轻松,表情却不那么轻松,他在掩饰。江蓠十分奇怪,一个五岁大的男孩怎么学会“藏事”的呢?   她不依不饶:“我看得出你在骗我。”   她剪剪双瞳映照出男孩的影子,他蓦地惭愧地低了头,脸红了:“好吧。”   萧陵泷回望了外室的丫鬟们一眼,转头对江蓠说:“我们出去,我悄悄地告诉你。”   江蓠立刻站起来,两人手拉手往屋外走,莺儿气急败坏地道:“萧小公子你就不肯让我家小姐歇着。”急急地跟在后头,却终究没有跟出来。   江蓠说:“没事,我和萧哥哥到院里玩玩,不走远。”   这是江蓠醒来之后第一次开口叫萧陵泷,萧陵泷步伐停了一下,努起嘴歪了歪头,但并没说什么。   两人站在院中花架下面,萧陵泷一时逗逗地上的蚂蚁,一时低头看看花架的花,犹豫着就是不开口,江蓠有些着恼了:“什么嘛,你快说!”   萧陵泷闻言抬起了头,有些不屑地道:“说了你肯定不懂我在说什么。”   ……   屁小孩拽什么拽!江蓠抓狂,我喝奶时你还没出生呢!……不不,其实出生了……   暗自腹诽也无法教训到他,江蓠无奈了,她只能晃晃萧陵泷的肩膀:“你说,我要听。”   “就是说你不记得是谁带你到秋千架去的吗?”   萧陵泷聪明地旁敲侧击。   江蓠注视了他一刻,觉得这小孩真聪明。他或许在怕忽然说“有人想害你丧命”,会把一个小女孩吓得六神无主,甚至留下心理阴影。   但江蓠的实际年龄可不止如此呵。于是她静静地道:“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她穿什么长什么样我都忘记了。”   “真蠢,”萧陵泷撅撅嘴:“我跟你说,以后不是我跟莺儿找你出去玩,你都不许去。”   这……不是偏了话题了么。   江蓠为了催促他继续讲下去,眨眨眼看着萧陵泷,萧陵泷笑了:“那人是个坏蛋,她一定偷府里东西了,她把你骗过去,是为了隐瞒她做下的坏事。”   这段话逻辑在哪儿?不过应该可以取信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于是江蓠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啊。”   “我想她把藏的东西放在了秋千架附近,可是去找了,却没有找到。”萧陵泷摊了摊手。   “一点东西算什么,我们不管了。”江蓠配合地道。   萧陵泷看看她,安心地点点头。   他终究没有告诉她真相。江蓠心想,所说的“去找了”,是指去找那个衣着怪异的人暗算江蓠的线索了么。   之后这个话题就不了了之,两人面对面在花架下面翻了会儿花绳,渐渐地日落西山了。   萧陵泷的大丫鬟茗玉来找他:“小少爷,我们和夫人回府吧。”   说来,江家把女儿嫁给了萧家,江蓠的姑母是萧陵泷的继母,这就是江夫人总是来江府的原因。   萧陵泷拉着茗玉的手,在落日的余晖里对江蓠露出了浅浅的笑容。白天混世魔一样的男孩,蓦地文静柔和下来,夕阳里,面部轮廓柔和得像碧池里的水一样,虽说脸没张开,那笑容也是漂亮极了的,像柳树轻柔的枝梢。   江蓠腼腆起来,由莺儿拉着,回以一笑,萧陵泷“哈哈”地笑起来,江蓠不知他大笑什么,诧异地摸了摸鼻尖。   “小小姐,你和萧小公子关系真的很好,如能一直这样好下去……”莺儿柔柔地笑着,忽地不说下去了。   过了几天,江父江政鸿突生想法,要见江蓠。因此紫枫苑的众人一阵忙活,把江蓠打扮得像个红团子似的,由教养嬷嬷王嬷嬷抱到了书房。   江蓠站到了充满墨香味的书房地面,一众嬷嬷丫鬟跟着,女子的脂粉香气渐渐融合了墨香,江政鸿皱了皱眉头:“都出去。”   嬷嬷丫鬟都利索地退了出去,看来在她们这不是第一次。江蓠有些拘谨地站着,这个身为兵部尚书的父亲身材较瘦,但人很高,一对墨色眼珠中的寒芒能让任何和他对视的人背上生出冷汗。   这就是在官场上拼搏惯了的人才有的压迫力吧,江蓠第一眼看也哆嗦了一下,但她毕竟是过来人,又很快放松下来。   江政鸿总从孟氏口里听说女儿多顽皮爱闹,并没因亲母去世在心里烙下伤痕,他自然是信的,但仍不放心。孟氏多病,房中药气重,加上还要管事,一天下来也劳神体乏,因此没能把蓠儿放到房里教养,他终究觉得遗憾。   他动不动叫人把她抱来见他,为的是不跟这个女儿生分。但这女儿在他面前一向规规矩矩,不跳不闹,令他郁闷——虽说原因可能在他。   他先是伸出手放在江蓠的腰间,打量着她,女儿一身红袄十分晃眼,他本不怎么喜欢这样喜庆的颜色,但觉得配合着女儿脸上的红晕显得十分好看,于是情不自禁去刮了刮她的脸蛋。   江蓠“咯咯”地笑了,甜甜地叫了一声“父亲”。   江政鸿愣住了,看来今天算是大进展哪,于是他又刮了刮那小小的鼻子:“你哪。”   江政鸿把江蓠抱到膝上,坐回书房椅子上,把江蓠两手摆到书案上,逗她:“喜欢玩什么?抓抓看。”   怕嬷嬷丫鬟们的粉泽气玷污了书房的江政鸿竟然让女儿随意玩他的文房四宝,这让江蓠感到他对她的重视。   心中暗暗咋舌,江蓠伸手从笔海里抓了根毛笔。   “恩,”江政鸿一边捋捋胡髯一边道:“想你周岁酒上抓的也是毛笔,以后是想舞文弄墨了?”   江蓠蓦地想起“弄墨”正是自己的名字,想起前生的事,提不起神回应江政鸿,江政鸿并没在意:“以后找个师傅好好教教你。”   江蓠轻轻点了头。   接下来江政鸿就孜孜不倦地教江蓠拿毛笔的正确姿势,这种和女儿玩闹的方式江蓠真是无语了,不过还是配合着他。   最后江政鸿总算满意了,“哈哈哈哈”地笑个不停,让身后的书童都连连转头打量父女两人。   “抱着去给她洗手。”江政鸿转头道。   书童正点头答应,江政鸿又拦住:“罢了,我来。”   江政鸿亲手用磨墨的水给江蓠洗手,江蓠有些受宠若惊,完事儿后他把江蓠高高抱起,喟叹地说了一句:“婉秋,今天是你的生辰,你可看到了?蓠儿她长得很好。”   江蓠闻言浑身震了震,婉秋?生辰?   看来这个婉秋是江蓠的娘了,江政鸿对一个去世的人,与死忌相比,更看重生辰,看来他对这叫婉秋的竟是情深义重了。   江蓠陷入了思索之中,想知道这个江蓠的生母到底姓什么,仔细想实在想不起,都是些闺阁旧闻,哪能语语记得。   不知不觉中,她就被转交到了莺儿的怀抱里,莺儿低声对她说:“老爷对景夫人真是一片深情啊!”   莺儿当过先夫人的侍女,知道她的生辰,也听见了江老爷的话。   多亏她,江蓠想起了以前在闺阁中听说的这个叫景婉秋的女人的事来!      ☆、第四章 追查   景婉秋,吏科给事中景渊的小女。当年景渊的风光谁人不知。吏科给事中虽然品秩不高,但掌进谏皇帝、弹劾百官的职能,深得皇帝信任。景渊原是隐于旷野之人,才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无意为官。经由府县层层推举,皇帝亲自下了“进贤令”,才入朝为官,你说皇上安能不器重他?   这景渊清贫起家,壮年无妻,在皇上的敦促下终于结了婚,老年生下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大的叫景弈秋,小的叫景婉秋。景渊的清誉在朝中人人推重,于是这两个女儿在世家公子里很受追捧,都说是难得一见的才德兼具的人物,谁娶了必能光耀门楣。于是不负所望,大的入宫成了皇妃,小的嫁到了簪缨贵胄的江家。   能和皇帝娶一母所生的女儿,这对江家是莫大的光荣,足见从那时起江家就德高望重。但景渊虽成了新皇(年号庆熙)的岳父,和新帝的关系并不如何,郁郁不快,在七十好几时竟然不给皇帝面子,连上请求告老还乡的牒子。这对圣上而言简直是冒犯了。因此,随着景渊离开,再也无人敢在皇帝面前提起景家。   到了庄弄墨待字闺中的年纪,那时简直没人知道景家,好像忘了有这么个曾得先先帝厚爱的老臣似的。因此,江蓠好容易才将这往事想起来。   一想起来,她不由暗骂一句糟,先先帝?那雍和帝和景渊的关系怎样?雍和帝不正是淑妃景氏生的皇子吗?!   江蓠以前只管府内之事,哪里深想过国家大事?她现在一想,暗道好怪,雍和帝既不追赠景渊品秩,也不赏赐景家金银粮米,这当外孙的不给外祖脸上贴点金又是为何?!到了她们那一辈,比庆熙帝那时更加忽视景渊这个人……   不论怎么也想不通,只一会儿,江蓠就犯困了。   莺儿抱上阖着眼睛的小姐向紫枫苑走去,走过西园,江蓠不甘地睁开了眼睛,其实她还有事想做,好不容易到了书房,离西园这么近,她想去秋千架那里看看……   “秋千……我要玩秋千……”打着哈欠,江蓠轻声撒娇道。   莺儿勾了勾她的小鼻子,小孩微张的嘴唇里露出粉嫩的小舌和白白的小牙,别提多可爱,江蓠喷出的鼻息贴在莺儿的身上,像一只羽毛轻轻搔着她的心似的,实在可人得紧。   “和老爷说话累着了吧,还不回去歇会儿,这会子又要玩。”   江蓠拉拉她的袖子:“要玩。”   莺儿没法,只得抱着江蓠向秋千架走去,待把她放到秋千架上,低头一看,江蓠已经睡着了。   “你啊。”微笑着,莺儿轻轻摇晃着江蓠。   已经是深秋了,黄叶飞舞,站久了莺儿觉得小腿发凉,想到小姐不能在风天里睡久了,便想抱着她回去。   江蓠却醒了。   她告诉自己不能睡久了,也确实醒了过来。看着这个一个月前来过的地方,心想:有什么线索也早该被收拾掉了吧。   但换句话说:还能留下来的线索,一定是设陷阱的人无法销毁的。   萧陵泷来这里找过,但什么也没找到,一个五岁的小孩再聪明,也只能觉得这样的事情不可思议吧。按理说一定是那个衣着怪异的人推着秋千把江蓠甩出去的才对,但他撞见她时她已经到了西园外边,而江蓠还好端端地坐在秋千上。   但活了一辈子的江蓠看多了设陷阱,这点花样还不至于看错了眼去。她一定操控了什么机关。   江蓠打量秋千四周,右边有一面断墙,然后就没有别的可以借力的地方了。   “莺儿,你看看这墙上有什么?”   江蓠站到墙根,抬头望着高处,装作发现了什么新奇东西的样子道。   莺儿走到墙边一看,没什么,只是黄色的胶性很强的什么东西罢了,被划得惨不忍睹,只剩下一点点还扒在墙上。   “没什么,”她道:“大概是府里修墙时工人留下的吧,后来不知怎么又不修了。”   正经地答完,莺儿忍不住笑了,她这么解释小姐怎么可能听得明白?于是又道:“不是什么好玩的东西,我们上别处去吧。”   低头,却见江蓠嘴撅得老高,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满地看着她,小姐生气的样子真是古灵精怪!莺儿正想笑,还是按捺住:“是胶水。”   江蓠歪了歪头。   “我也没看明白是什么东西做的,小姐管做工的事干什么,我们回去吧。”   江蓠还想再看看周围,莺儿却一直催促她回去。   江蓠拉着莺儿的袖子,一边往回走一边往后望,忽地道:“那天玩秋千的时候,我看到秋千架后面有一根大竹竿!莺儿对不对!”   “竹竿?”莺儿停下脚步。一个月前的事叫她怎生想得起来?但经小姐一说,她好像想起了当时的场景……   她急忙去找小姐,在西园月洞门口往里望了一眼,看到一个小小的影子坐在秋千架上,她险些没注意到那里有个人,因为——因为一根竹竿挡住了小姐的身影……   可不是有根竿子!   “嗯,嗯。”莺儿连连点头,笑道:“那又是什么好东西值得小姐一月不忘的?”   江蓠闷着不吭声了。   哪里还有假,那人一定想害死江家小姐!江蓠上辈子见过类似的毒玩意儿,把小孩的腰用皮筋缠着,在地上稳稳立一根竹竿,皮筋拉过竹竿,然后穿过墙边,拉到足够远的地方去,再系着斧头或是什么东西,往土里摁下去。只要前头小孩忽然觉得怕了,一动,那斧头就会受到莫大的刺激,从土里崩出来,然后借助皮筋的力量,足以使一个小孩越出墙外!   江蓠细想想,如果成功了,门外的马也是计算好的话,就可以回收皮筋,让谁也找不到蛛丝马迹!   可关键是,怎么她醒来时没发现身上有皮筋?“江蓠”尿裤子可见害怕得紧,一定发生了什么。没看到皮筋难道说那人用了别的手法作案?   江蓠闷闷不乐地回了紫枫苑,她实在不明白是谁想要一个五岁孩子的命。一想到那人万一还没放弃……她就忍不住脊背发寒。      ☆、第五章 稳度岁月   上辈子江蓠在闺中算是安然成长,也从来没人惦记过她的命,所以被萧陵泷一语道清真相后,即使靠着年龄、阅历表现得很沉稳,但还是忍不住心里发怵。尤其自己去西园找到了线索后,她简直能想到当时小女孩被害死的全过程。   之后好几天睡不安稳,连累得莺儿等也憔悴下来,江蓠终于不忍了——仔细想,如果不到处乱跑,又凭着她一个大人的警惕心,贼人不那么容易得手吧。   她暂且把这件事放到心底,不再想起。   “萧小公子,你又来了?”青葛捞起帘子,放萧陵泷走了进来。   江蓠歪在床上,看见他穿的靴子顶上有点发亮,忙问:“下雨了?”   萧陵泷一边拍拍衣服周围的雨沫子,一边答:“可不是。”   他穿一身青花纹的白袄,像个女孩般清雅别致,看着让江蓠想起曾亲手抱过的一个孙辈,想起昔日的大哥哥如今却成了自己“孙子”似的人物,她“噗嗤”笑了。   萧陵泷看江蓠手中有暖炉,便去抢着拿到自己手里,他往前走时,背后露出了一个怯生生的奶娃娃。   两岁大,有时候让人担心她站不稳,这不是江蓠的妹妹江葑吗?   江蓠吃了一惊,忙望望周围,一个丫鬟也没跟着,她忙下床把江葑抱起:“她怎么跟着来了?”   江葑样子有点呆傻,看有人握着她的手,就去咬江蓠的手指,江蓠要躲也不是,口水沾了一手,有些哭笑不得。   萧陵泷撇撇嘴道:“我母亲和孟夫人说话,我只到她们面前站了一会儿,这小姑娘就扒着我不放,我出门也定要跟来。”   茗玉正被莺儿拉着坐下,闻言道:“因为我跟着,孟夫人说跟来就跟来,不妨事,让哥儿到了,就叫人把小姐送回去罢了。”   莺儿笑道:“二小姐见谁都不说话,也很少笑,对着萧小公子却爱发娇,可见是有缘呢。”   江蓠把江葑抱到怀里,喂了一指甲盖的糕点给她吃,小孩口水流了她满襟,江蓠把脖子往后仰,却躲不开她的口水攻击。丫鬟们一齐笑道:“你偏要逗她,可不是自找的。”   萧陵泷摆摆手道:“莺儿,麻烦你走一趟吧。”   “好,好,”莺儿从江蓠怀里抱过江葑,掀帘子往外走去。   对人难得一笑的江葑转头“呵呵”地笑了起来,虽然是一副流口水的傻样,但确实表现出很喜欢萧陵泷。   江蓠起身换了衣服,回来就见萧陵泷躺在她的床上了,江蓠挤开他,阖上眼睡觉。男孩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好像又要拉她去玩,江蓠乏得厉害,在面上盖了一条丝帕,阻隔他的视线。   一直沉默着也不好,江蓠问道:“你不是喜欢我姑母吗?怎么不去她旁边坐着,总来这里。”   萧陵泷眼珠子转了转:“谁说我喜欢她?”   江蓠惊奇道:“我们府里都这样说。”   “因为母亲是你们府原来的小姐,下人自然这样说。”   “那你不喜欢她啰?”   “不,我喜欢她,但不是下人想的那种喜欢。那种喜欢,只对我母亲一个人。”   他说的这个“母亲”,自然是已逝的白氏。江蓠就惊讶了,一个小孩分得清这种喜欢、那种喜欢吗?   看她张嘴发愣的样子,萧陵泷顽皮地一笑,左颊露出一个酒窝来:“你又不懂了吧?”   “谁说不懂?”江蓠想也不想地犟嘴道,犟嘴之后,她觉得她的口气太像一个不懂事的小孩了,忍不住害羞地红了脸。   萧陵泷笑得愈发开心了:“你就是一个小糊涂虫,我想你已经忘了你亲母的事了。”   江蓠闻言有点不开心,江蓠刚出生没多久景夫人就去世了,三年后江政鸿续了弦,对她而言,孟氏和亲母没差。   “不过没事。”无厘头地说完这句话后,萧陵泷就两腿一伸,仰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了。   江蓠也慢慢阖上了眼睛。   萧陵泷听江蓠的呼吸声规律下来,知道她睡着了,他并没睡意,侧过身,打量着她。   她穿着一身红枫纹小白袄,白颜色像被霜冻住的河水,红枫则是秋天的代表性景物!这一身衣服十分适合在秋天穿,萧陵泷觉得自己的一身被比下去了,但既然是穿在她身上,他只觉得是那么好看!   他轻轻扯下她脸上的帕子,江蓠的鼻翼随着呼吸微微地动着,也许是手帕闷着的缘故,鼻翼有微微的汗迹,使那奶白的肤色更像被润泽过一般,发出淡淡的珠光。萧陵泷的目光朝上看去,江蓠眉间点着一颗朱砂,在昏暗的床帏里颜色艳丽十分,萧陵泷眼睛定定地盯着。   看丫鬟们谁也没有注意,他忽地笑了,俯下身,“吧唧”一口,亲在江蓠的眉间,力用得狠了,磕了一个牙印上去。   “唉哟”一声,她醒了,有点迷糊,眼里带着愠怒,还有微微水色,十分生动。萧陵泷捧腹大笑,跳下床来:“蓠妹妹,我只当是馒首上的红点呢,原来是你眉间的朱砂,忍不住想吃,你千万饶我。”   说着,往茗玉怀里躲去。   江蓠一跃而起,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心中只想——这祖宗,如何才肯饶了她,不再烦她呢?   萧陵泷在紫枫苑里耍了一阵子,江氏身边的丫鬟来找人了,萧陵泷便跟紫枫苑的主仆告别。   他走后,紫枫苑里另有一番谈话。   看江蓠好端端地窝在床上,花绫只以为她没听见,开口道:“萧小公子说的是,现在姑娘什么也不懂,还不以为什么,等大了,岂不觉得太太亏待了她。”   莺儿拿眼睛瞪她:“呸,我们小姐是那么不识好歹的人吗?是那么怨妒的人吗。”   花绫哼了一声:“别说什么怨妒,任谁都看到太太有亲女要操劳,自然管不了先夫人的女儿。”   白梨竟补充了一句:“可惜了,先夫人娘家也没有我们小姐可以倚仗的,只怕以后的日子难过。”   莺儿又呸一声,气红了眼:“你们几个蹄子胡言乱语,没有太太,老爷不是还在呢!我看老爷对小姐很好!有他在,我们府里即使是嫡出的姑娘,谁也别想越了小姐去!”   “话是这样说,可老爷还年轻呢!别说先夫人,就是现在的夫人也是个病秧子,谁知道以后又冒出什么夫人来!”   “你这话,还不掌嘴!”莺儿怒了,站了起来。   “小姐要吓到了。”白梨站在床边觑了一眼道。   莺儿自知失态,坐了下去。花绫也知道话说过头了:“不管怎样,我花绫是跟定小姐一生罢了,现如今还是只管过眼前日子吧。”   莺儿看她一眼:“这话才是个忠仆说的,我劝你多收收莽撞的性子才是正经。”   她们说得江蓠很有感触,她想她的未来确实像浮萍一样有些摇摆不定吧……   但江家的家事她倒比她们都清楚些,孟氏是上了岁数去世的,虽不能说长寿也不能说短命,她去后江政鸿再没续弦。至于江家唯一的嫡女江葑,嫁给的是——正是萧陵泷!   江蓠觉得很多事真是天定的,江葑这么小就对萧陵泷抱有好感,难怪长大了为了他守身不嫁,她是一个先天不足、和母亲一样药罐养着长大的女孩,为了他可谓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她的事迹在她们那一辈被当作“成功嫁给心爱的男人的范例”,广为传述。而她爱慕的这位表哥呢?年轻时就有几房妾室不说,一个丫头也由通房抬成了妾,他似乎对江葑无意,江葑十九岁时,才好容易下聘礼娶了她。   庄弄墨那年九岁,而萧陵泷二十二岁。也就那以后,萧陵泷不来找庄弄墨玩了。   庄弄墨小时崇拜这个大哥崇拜得很盲目,等大了,听到他那些花花事迹,全当没听到一样,一味包庇萧陵泷,谁在面前说他坏话她都翻脸。但心里也知道这个表哥在女人堆里有无数的绮情逸事,品行有可指摘之处。   说来江家的家事不止这些。最重要的其实是——江政鸿就是扶持五皇子登上帝位的最大功臣哪。江家代代出显赫之辈,其影响力国中找不到几个能匹敌的,而江政鸿更是而立之年,当上了兵部尚书,在朝中可谓广有威信,再兼名誉清正,实在是一名重臣。他稳立在五皇子身侧,再加上庄淳年后来崛起,两人合力把五皇子推上了帝位。   到了庄弄墨晚年的时候,江家也还是很气派的,可见百年大家真是根基深厚,说是“天下第一贵府”也不为过。能与之一较高下的也就谢家,谢家祖孙三代连任内务府大臣,外派管领江南织造的时候,靠巨大的财力算是后来居上了。   想起谢家的事江蓠就心窝疼,她对着帐顶叹了口气,但丫鬟们谁也没有注意到。      ☆、第六章 中秋   深秋,紫枫苑中枫树和桂花树争荣并茂,红紫的枫叶像天边的晚霞那样耀眼,而桂花甜甜的香气则随风飘扬,让任何闻到的人都为之痴迷。   院门上挂着两盏红灯笼,今儿是中秋佳节,江蓠正被莺儿等人簇拥着穿上晚装,一会儿去孟氏房里吃晚饭。   小孩子家家,又说什么“晚装”的话?但老爷也是要到孟氏房里的,因此慎重再慎重总没有错。   江蓠穿的薄袄,底色是素淡的白,交襟处掐了一朵金线菱花,袄背后绘有一轮满月,底下有一只青鹤。不管从前面看,还是从后面看,这身衣服都是很漂亮的,莺儿等人总算满意了。   接着便往她身上挂各种香包,腰间挂得满满当当的才罢手。   她们折腾好,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紫枫苑走出,向夫人的“挽花阁”走去,一进去,院中秋芙蓉、菊花成片地开着,色彩缤纷,而绿叶则亭亭招展,也不逊色。和紫枫苑相比又是另一番风味。   大丫头“鸽儿”迎了出来,和莺儿面对面问了个好,道:“这会子萧夫人也在屋里坐着呢。”   莺儿回头看江蓠昏昏欲睡的样子,笑了。   几人迈进门,只见屋子前头两个贵妇人胳膊肘撑着桌子,正神色轻松地说着话。   左侧的是孟氏,她今天穿了身淡黄色的罗襦,屋里暖,再加上云肩是雪貂毛,因此不怕冻着。这一身颜色搭配妥帖,远望去真像是月中仙人一般。   她因为多病,常常足不出户,因此面色白皙过于常人,但今天气色红润,像是病体大好的样子。   右侧的是江氏,穿一身宝蓝色舞蝶服。她很年轻,刚嫁进萧家不久,十分想念家人,经常来拜访,萧家人并不拦着。而这孟氏和她同为续弦,性格温和,能互相倾诉心事,也能教她许多事情,因此两人关系密切。   两人看到江蓠走进来,话停下来,孟氏站起来,蹲在江蓠面前,把她抱在怀里道:“蓠儿来啦。”   孟氏的怀里有一股药香,她抱她时身子有些前倾,可见是吃力,倒弄得江蓠不好意思,心道——我太重啦?……   对这个病美人娘娘江蓠实在没什么怨气,“江蓠”没有,她也没有。虽说不在同一个院子里住着,但凡她来挽花阁,还不是任玩多久是多久?……偶尔留宿抱着孟氏睡也是可以的。   怕孟氏累着,但主动从她怀里挣出来是不大好的,因此江蓠只能和孟氏一起坐回椅子上。她身边的丫鬟露出了心疼的表情,莺儿也走上来,要抱过江蓠。江蓠却早一步,顺势站上了桌子。   这一下,房内的众人都惊呼一声,围到桌前来,生怕她掉下来。   忽然外间有人笑道:“哪里就摔下来了?”   那声音初听还隔了一层,但随着大踏步的声音,再看时,那人已经站在了门前,隔帘作揖道:“嫂子好,阿姐好,瑞儿请嫂子、阿嫂安。”   来人十六七岁大,头戴宝冠,面容清秀,正是江政鸿的幼弟江政瑞。江蓠看他有七八分像萧陵泷长大的样子,因此来来回回多打量了几眼。   江政瑞见江蓠看她,笑道:“蓠妹妹,前回见我还踢了我一脚,怎么?现在看我,又觉得面善了?”   孟氏笑他贫嘴,对一个小丫头道:“难为他想念她,你抱着去给他看看。”   丫头依言抱起江蓠,正要递到江政瑞怀里,屏风后面斜冲出一个人影来,把小丫头撞得身子一歪,她人矮力弱,没抱稳,把江蓠给跌了出去,正惶恐摔坏了怎了得……   抬眼只见江蓠好端端地站在地上,只是被一个同岁的小男孩紧紧攥住了手。江蓠还没站稳,半个身体歪在萧陵泷身上,她其实还有点儿迷迷糊糊的,抬眼看是萧陵泷做的好事,顿时没好气:“看你做得好事!”   她这一斥责,倒把一屋子吓得不轻的女人给逗笑了。   “哟,你又是哪家的小公子呀?”江政瑞看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大略猜到他是谁,但还是问道。   萧陵泷并不理江政瑞,转头点着江蓠的鼻子道:“以后别人叫你蓠妹妹,你不准应。”   江蓠心情十分凌乱,瞪着眼睛抗议,连眼珠子也没转一下。   萧陵泷看她没反应,用头撞了撞江政瑞的肚子,委屈地道:“为什么你要叫她蓠妹妹,你该叫她侄女才对呀!”   江政瑞十分疑惑地摸了摸鼻子,虽说那是兄长的女儿,但他年龄也不大,叫妹妹有什么不可以的?他似笑非笑道:“好,好,只准你一个人叫她蓠妹妹,如何?以后我不只不叫她妹妹,见到任何敢叫她妹妹的一并教训他们,替你打发走,如何?”   这一番话又逗笑了一屋人。   身为当事人的萧陵泷并不开怀大笑,反而像喝醉了酒似的脸酡红了,后退了好几步,像蚊子哼哼似的在江蓠耳边道:“蓠妹妹,你以后还会有别个哥哥吗?”   江蓠根本不知道他在介意什么,弄得她也很尴尬,两人手拉手在门槛前面站着,她想走到帘子后面,偏偏他并不松手。渐渐地,室内的欢笑声也淡了。   “好了好了,”孟氏笑得厉害,轻咳了一声:“瑞儿,你兄长还不在,你在旁边找一间房,等等就是了,我叫杏花给你暖壶酒送过去。”   “好嘞,再带几个月饼上,嫂子。”江政瑞笑着拱手退下。   他一走,江蓠甩了甩萧陵泷的手,萧陵泷并不松手。他好像有点魔怔了,一张小脸忽然间惨白,额头上也有汗珠沁出。   江蓠有些不忍心,给他用手绢擦了擦汗,萧陵泷喃喃道:“妹妹以后还会有别个哥哥吗?”   他眼神有些发直,从他瞳仁里江蓠看到自己苦着脸的样子,终于她妥协道:“我哪里有亲哥哥呢?若说表哥的话,你就是第一了,以后不论再有谁你都是第一……”   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个介意这个事,但还是安慰他了。   萧陵泷像放下了心头大石似的,露出了愉快的笑容,今天他穿着和江氏同色的衣服,只是身上绣的是祥瑞勇武的麒麟,他戳戳江蓠胸口的菱花,说:“这个真好看,赶明儿我也叫茗玉做一个一样的。”   江蓠红着脸道:“这是女孩穿的。”   萧陵泷摇摇头表示并不介意,拉着江蓠的手,走到了孟氏、江氏面前,道:“蓠妹妹,你快猜,为什么我今天没有去找你呢?”   江蓠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为什么?”   “因为,”萧陵泷大声说:“我想看蓠妹妹今天穿什么衣服啊,如果去院子里先看到了,那多没趣啊!所以在这儿等着!今天的衣服真好看!是莺儿做的吗?”   被点名的莺儿忙道:“萧小公子,你快别往我脸上贴金了,这么个件件儿,你知道多少师傅赶出来的么?莺儿莫说妄自居首功,就是这垫底的也没我的份儿啊。”   一席话说得众人笑了。   莺儿看萧陵泷的眼睛还在看那金绣华丽的菱花,道:“萧小公子,你注意女孩身上的衣服做什么?……退一步说,你若真有见识、有眼光,看看姑娘身后的是什么。”   萧陵泷把江蓠转过身来,一看,是一幅“仙鹤飞月图”,忙拍手道:“这个更好了,更好了。”   看他像念经的小和尚似的摇摆着脑袋,逗得众人又是一番大笑。   好容易,萧陵泷老实了,和江蓠各捡一个小凳,坐在孟氏、江氏脚边。   江蓠问:“葑儿呢?”   鸽儿答道:“不巧得很,你们来前才睡着了,看样子,今夜都醒不来呢,你就甭管她,和萧小公子玩就是了。”   江蓠点点头。   在正房坐了一会儿,江政鸿就来了。他看到江氏好像很高兴,但还是虎着脸说了一句:“你不在萧家,又来做什么?”   看江氏绞着手绢的委屈样子,又加了一句“——来蹭月饼吃么?”   他的玩笑话让一屋子人都笑个不止,就中江蓠也很吃惊,严肃板正的爹也会开玩笑啦?她正不可置信,就被江政鸿举了起来:“我家的宝贝,看看你,又沉了许多?”   江蓠被他抱起,一下子视角就到了很高的地方,俯看一室灯火灿烂,暖光熏然,人们言笑晏晏,真的有种家的感觉。   我可没多吃,甚至因为没有小孩贪吃的脾性,更瘦了。——虽然这样想,江蓠并没有说出来。她给江政鸿的回应是抓了抓他的鬓角。   江政鸿凑近了她的小脸,用胡髯蹭了蹭她的面颊,江蓠直叫“痒”、“痒”,江政鸿才停下来,大笑不已。   中秋过得很是温馨,眼前只见无数个月饼晃来晃去。在大人们说话的当儿,萧陵泷把江蓠拉到了屏风后面的小榻上,两人各睡一头。   江蓠有些疑惑道:“姑母怎么中秋也来了?”   “恩?为什么不能来。”   “因为中秋是一家人团圆啊,姑母比起我们,和萧家更是一家人——莺儿跟我说的。”江蓠努力用一个小孩说话的方式道。   萧陵泷点了点头:“可是我爹人在外面嘛,家里也很冷清,母亲就来这里了。”   听他说“冷清”,江蓠咂了咂舌,不说话了。   江政鸿当了家后,几个兄弟就分了出去,所以要说冷清,也是这偌大的“尚书府”冷清才对。而萧家呢?正是萧陵泷几个大哥都在想着怎么出人头地的时候,家里人丁旺盛,反而说“冷清”?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就有丫鬟进来把江蓠抱出去了,把她放在八仙桌上,周围摆满了月饼、点心,吃的玩的,江蓠一时有点不知怎么是好。   “今儿你是福星,大家从你手里拿月饼,沾点喜气。”孟氏用手绢帮江蓠擦了擦手,笑道。   莺儿怕江蓠不懂,站在她后面细心解释。   江蓠怎么会不懂?她不只懂,还认得清月饼上刻的都是什么字呢!于是举起了一个红豆馅儿的,交到了喜欢吃红豆的莺儿手里。   莺儿呆住了。   “第一个是你这丫头,可见蓠丫头是个认人的,谁对她好她都知道。”   说话的是江氏,她在阁内的时候就和莺儿关系不错,看她还愣着,又道:“你也别觉得先了老爷、太太去,怎么成个体统。说句实话,就是你们丫鬟在主子身上用的心血最多,你就收下吧,旁人还等着呢。”   莺儿看老爷、太太都含笑看着,终于红着脸收下了。   “花绫的、娘的。”江蓠一张脸笑得像开花似的,还流了口水——她就是想演得像些。   于是众人都是一番叹息,孟氏看到自己拿到的是味道素淡的莲蓉,正是少数吃得了的,也有些诧异。   “爹的。”江蓠像个送财童子一样,跌跌撞撞迈着小短腿向江政鸿走去,江政鸿弯下了身,于是女儿扑进了他的怀里。   捧在面前的是一个大大的金色月饼,“轩翥翔飞”四个吉祥大字在他面前晃着。他本不爱吃月饼,但此刻却有点想吃这个月饼,看是什么味道的了。并且坚定了请师傅教女儿看书识字的想法。“轩翥翔飞”,多好啊。   那夜屋里所有人都收到了月饼,都笑着和女伴们一起品尝,夸大小姐是多么聪慧精灵。夜宴散尽时,萧陵泷和江氏招了招手作别。   江氏打算留宿挽花阁,而萧陵泷要留宿紫枫苑。   他有些闷闷不乐,因为——唯一没拿到月饼的就是他!   蓠妹妹在想些什么呢?难道真的忘了自己?萧陵泷气得那之后一直情绪低落。   他由茗玉牵着往紫枫苑走,黑暗里,忽然有一只柔软的小手拉住了他的手,然后有一个油纸包放到了他手上。   萧陵泷正想抓紧她,江蓠的手已经离开了。   他拆开纸包,嗅了嗅,是梅菜扣肉味道的。油光潋滟,平常人都不喜欢吃,但他爱吃。   然而他爱吃这个,即使茗玉也不清楚。一年前他才吃过一次,那时记住了这个味道而已。她怎么知道……他拼命忍着不转过头去。   庄弄墨自然是被萧陵泷告知过喜欢吃梅菜扣肉馅的月饼。想一个中秋佳节,他来找她,庄弄墨扑到他怀里要礼物,少年摸摸头说没有,庄弄墨做出一副要哭的样子,他害怕她真地哭,翻翻口袋,只找到一个油纸包着的月饼——路边摊上卖的,大户人家从来不做的梅菜味道。   “喏,就只有这个。”萧陵泷有些没底气地拿给庄弄墨。   庄弄墨欢喜坏了,拿过来就吃,吃了一口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眼泪汪汪地看着萧陵泷。   萧陵泷挠了挠头,不忍:“你别吃了,这个不算是礼物,我明儿给你整个新的。”   那时他说:“这个味道是不怎么好,但我不知怎么,很小的时候吃过一次后就爱上了。”   ……   现在只是借花献佛而已,江蓠不确定萧陵泷的口味变了没有,所以不停和莺儿说话,转移注意力。   “小姐,你今天吃了多少月饼?胖成一个小猪,大了可没人敢娶你!”一个小丫头打趣道。   “……怎么,今天小姐给你们脸,就都上天了?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一个大丫头道。   那小丫头被教训得埋了头,江蓠也在想今天被她们一个个争着喂,着实吃了太多,月饼又不是什么好消化的东西。   萧陵泷忽地从一个丫鬟的腋下蹿出来,蹿到了江蓠的面前,大声道:“没人娶蓠妹妹,我养蓠妹妹一辈子!永远都做和蓠妹妹最亲最亲的哥哥!”   “哟,萧小公子,这话大的,只怕有了今日没明日。”有人打趣道。   “月老、嫦娥,还有……还有吴刚、天蓬元帅!他们都住在月亮里看着呢!”萧陵泷指指天上黄澄的满月道:“我萧陵泷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了不得,了不得,我们萧小公子懂得真多,还会说成语,”丫鬟看看众人:“不管你们信不信,我信了,做个见证。”   萧陵泷晶亮的眼睛像盛满星星的天空,江蓠和他对视,一瞬魂魄被夺了去。“没人娶蓠妹妹,我养蓠妹妹一辈子!”若真如此,她也愿意啊!   她想,不论时光停在什么时候,他就是当年那个大哥啊。   说过会保护她,她最信任的大哥啊。   能和他年龄相当,一起平安长大,也许是老天爷对她的恩赐?   这一刻,江蓠心中所有浮躁的感觉都压下了,即使现在的萧陵泷还会做不少幼稚的事,但她决定一直站在他身边。青梅竹马,就让他们一起度过。她要亲眼见证他再次成长为印象中的那个翩翩少年。   江蓠正失神,萧陵泷晃晃她的手道:“蓠妹妹,蓠妹妹?你倒是说句话呀。”   他小脸通红,声音很急,好像怕自己是一厢情愿。   江蓠偷偷地笑了,轻声唤道:“玲珑哥哥?”   “什么呀,什么……玲珑?”萧陵泷像吞了鸡蛋一样,有点受到惊吓的样子:“是玲珑,不是陵泷?这是女孩子的名字啊……”   “你的名字好拗口,我就叫你玲珑哥哥。”这次变成江蓠晃他的手了。   ——以前,庄弄墨就叫萧陵泷“玲珑哥哥”。   “好吧好吧,你定要叫,我也没有办法。”萧陵泷被晃着,脸发红:“不过,我们要有凭证才行。”   “什么凭证?”江蓠问道。   “就这个啦!”萧陵泷从江蓠腰间一拽,拽下唯一的一个“眼明囊”来。这是莺儿亲手缝制的,绣的是江边的香草——江蓠,和江蓠的名字正搭。自莺儿送给她,江蓠十分爱惜,每天拿在手上把玩,萧陵泷也看到的,估计是眼馋了。   “好啊,你,变着法子来抢我的东西!”江蓠气愤道。   萧陵泷把“眼明囊”藏在身后:“我有个更好的赠给你就是了。”   说着,从手上褪下一串颜色乌黑发亮的珠子来,道:“这是东海香珠,还请禅师开过光的,母亲说可保一世平安喜乐。你闻闻,真的有股异香。”   江蓠闻闻,味道确实不差,她将信将疑地收下了。   萧陵泷见她收下,十分开心,拉着她的手,两人一起向紫枫苑走去。路径虽然弯弯曲曲,但远远地,就能看到院口两盏红艳艳的灯笼,那就像指路明灯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眼明囊:古代民俗于农历八月一日(一说农历八月十四日)制小锦囊盛朝露馈赠亲友,谓用以拭目,可使眼明。 楠竹的爱称是玲珑←_←可吐槽。。   ☆、第七章 西席   庆熙二十三年初秋,江蓠从老年的“庄弄墨”变成了幼年的“江蓠”,这一离奇的旁人不可想象的事,确实发生了。   江蓠先开始还彷徨、疑虑,但一张熟悉的面孔闯进了她的世界,那人本是大他十三岁的表哥,现在却成了与她同岁的表哥,只早她三个月来到这个世上。   五岁的萧陵泷调皮捣蛋,却也表现出了与岁数不相符的智慧和决断,更重要的是——对她的爱护和关心。因此江蓠想通了,虽然岁数有别,萧陵泷还是萧陵泷,还是那个疼爱她的表哥。   心中最后一点芥蒂也消除,江蓠决定抛下自己上辈子已经垂垂老矣的事实,再陪萧陵泷做一次顽童。   冬月里,两人一起在庭院里打雪仗、堆雪人,嘻嘻哈哈,风风火火,玩得久了,先后发起高烧来。   江蓠躺在床上晕晕乎乎,只感觉丫鬟们不停在额头上撤换冰袋,但身上的热度一点也没下去。   烧得实在迷糊,嗓子也哑了,却听到一个嗓子和她一样哑的人在她耳边说道:“蓠妹妹,快,我们一起好起来。”   江蓠先开始还以为是幻听,叫她“蓠妹妹”的只有萧陵泷一个人,可他也病着呢!怎么会出现在紫枫苑里?……   然而沙哑难听的声音里还有一丝清亮的本色,依稀是记忆里萧陵泷的声音——“蓠妹妹,莺儿求了药王爷爷了,说让你快点好,茗玉也在药王爷爷面前帮我求了,可药王爷爷怎么还不开恩呢?”   江蓠心道再灵的神仙也有不顶用的时候,像上辈子她还见过一个在高烧里去了的孩子呢!明明家人在药王庙里彻夜点巨烛、燃香祈福,但又有什么用呢?!   男孩喋喋不休,话语并未停止:“也许因为只有一个人,药王爷爷看漏了也有可能吧。但我们两个躺到一起,他就会发现他看漏是不该的,就会答应莺儿茗玉的请求了!”   江蓠昏昏沉沉的意识清明了一分,只觉有一只清凉的手拉着她的手,然后身边好像有什么人躺下来,他侧对着她,鼻息徐徐喷在她的肩头,明明是滚烫的,她却有种被冷风吹了的战栗感。   “玲珑……哥哥?”江蓠试着开口说话。   “是我。”萧陵泷握紧了她的手:“你不要说话,睡一觉吧,睡醒了我们就都好了。”   江蓠听从这句话的指示,渐渐陷入了沉眠。   第二天醒来,江蓠身体乏得很,隐隐还很想吐,但一摸额头,热退下来了。她觉得耳边吵闹不休,瞥眼一看,萧陵泷正在屋里上蹿下跳。   他鼻子还有点塞,但嗓子完全恢复了,嚷嚷道:“莺儿,今早要吃碧粳粥!”   “要吃回家吃去!”莺儿不客气地道。   “不,刘婆婆熬得好喝,我们家没有这么好喝的……”萧陵泷一时央求花绫,一时向莺儿哭诉,一时来床前看看江蓠,可不是忙得上蹿下跳?   正好叫他看见江蓠醒来,于是他奔到了床前,满头热汗问道:“妹妹可大好了?”   江蓠撑起身子,有气无力道:“好了吧……”   萧陵泷拉起江蓠左手就往床下拽:“那我们一起去玩吧!”拽得还没清醒的江蓠差点头先着地,幸好白梨在一边扶住了。   花绫斥道:“跟着你这魔星一起耍,我家小姐要有九条命也不够玩的!”   萧陵泷闻言笑嘻嘻地转头看江蓠:“妹妹有九条命吗?我听说九尾狐是九条命,每死一次掉一条尾巴。妹妹要是九尾狐,那一定是神狐,为了和妹妹一起玩,我要变成一只九尾妖狐才行!”   说着,做了一个唬人的鬼脸,但并没有吓到江蓠,搞怪的样子逗得她捧腹大笑。   “真真不是冤家不聚头。”莺儿见状叹息。   “这都第几次了?”白梨含笑道:“一起摔了、碰了或是病了。偏偏小姐还没厌倦他那些个玩意儿,搭上自己可劲儿折腾。”   花绫挤眉弄眼道:“这就是戏里唱的郎有情妾有意?”   她大胆的话引得莺儿一阵捶:“胡说,又要掌嘴了。”   四人里年纪最轻的青葛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只是萧小公子果然是男孩子,一起摔了或是碰了、病了,都是他好得快些。”   “可不?”花绫拊了拊掌:“然而他是个有良心的,快好了便来见我们小姐,祈祷她也能早点好。”   ……   又是一年秋去春来,这已经是庆熙二十五年了。   江蓠在过去的一年里长高了许多,用句不嫌寒碜的话来说就是——长在重量上的份儿都长在身高上了。   莺儿看她体型不像一个普通的七岁女孩,略瘦而略高,还有点担心饿瘦了她,但老爷请来的医师却说小姐很好——不怎么吃糖所以牙长得很好,身体也很健康。医师还说“岁小已见日后亭亭之貌,此君家之芝兰也。”一语说得江政鸿大是欢喜,那一天赏了紫枫苑里所有下人一吊钱。   ……   江蓠在西园的秋千架上坐着,悠悠地晃着秋千,因为长高,只要跳起来,不用莺儿,她自己也能乘上秋千了。   五岁那年还警惕有没有人惦记着自己的小命,但安然度过了一年多,江蓠已经将之抛在脑后了。反而是从江政鸿书房回紫枫苑的途中,多次经过西园,渐渐爱上了这里虽显冷清但亦寥廓的风景,也爱上了这个朱漆褪去、显得古朴厚重的秋千,以及右边一年四季爬满藤蔓植物的断墙。   萧陵泷知道她爱来这儿,有时不去紫枫苑,直接来这儿找她。   “蓠妹妹。”男孩的声音比起一年多前沉稳了些。   江蓠荡着秋千“哎”地应了一声,萧陵泷看准秋千落在最低点的时机,猛地从后扑了上去,抓住了秋千扶手,秋千因为陡然增加的重量而猛烈摇晃起来,往前去了几寸就停止不动了,向后翻倒下来。   江蓠敏捷地从秋千架上站了起来,避免了摔倒的厄运,而萧陵泷则两手抱着坐板摔得头着地、脚朝天。   他飞快地拍拍身上泥土,爬了起来,道:“蓠妹妹你又松手,你不松手秋千可以带着我们两个人荡起来的。”   他说完还肯定地点了点头。   但江蓠不以为然,偶尔她也想减少自己的衣服被泥土糊得乱七八糟而送洗的次数呀,不然府里下人都要笑话她比男孩还皮了。   萧陵泷罕见地没有走到江蓠身边摇她的手,而是立得远远地道:“我们去东园吧,东园的红梅开得很好看。”   江蓠点点头,心里却在偷笑,只因去年夏天称体重时顺便量了量身高,下人们才发现小姐比萧小公子高上三分了。从那以后,萧陵泷对站在江蓠身边就有点不自在。   两人隔着一定的距离向东园走去,东园是尚书府最大的花园、景观集中的地方,一年四季都有看不完的风景,“澄湖日落”甚至被选为京都八大园林名景之一。   今年的红梅开得晚,都仲春了,才稀稀落落地开放,如今正是观赏梅花“含苞欲绽”的样子的极佳时候。   萧陵泷站在梅花旁,动不动就要伸手碰碰花苞,江蓠教训他说“只准看不准摸”,他才收敛一点。   比起萧陵泷的胡闹,江蓠看得更认真些,带着大人的鉴赏的想法去看,正深深地陶醉其中。   冷不防从旁边伸出一只手来,碰着了她的头,江蓠转头一看,萧陵泷摊手表示什么也没做,她摸摸头上,有一枝梅枝插在发间。   她又不是瓶子,插这个做什么?长长的梅枝显得头上长角似的,也很奇怪。因此江蓠取了下来,放在手中把玩,只觉梅枝枝叉稀疏,气格高贵,有种别具一格的风流韵味。   这萧陵泷倒挺有眼光?然而这么好的花折了岂不可惜?……江蓠正想开口教训他,从一丛石楠的后面传来了脚步声。   “嘘……”萧陵泷趴在石楠上偷瞄了一会儿,转头,故作严肃道:“是你的父亲,还有一个人,我在我家也见到过。你别出声,我们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江蓠对偷听并没兴趣,但迫于萧陵泷已经拉着她藏在了石楠后头,也只能将计就计了。   她的眼睛透过石楠的缝隙,看到两个人影。穿着黑衣的是父亲,另一个人身穿白衣,背对着她,从背影来看很是年轻。   江政鸿看到前头有石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庄兄,请坐。”   此言一出,江蓠如受晴天霹雳,“啊”地一声就要站起来,萧陵泷反应极快,在她发出声音之前就捂住了她的嘴,更在她要站起来的时候把她摁了下去。   江蓠睁大了眼睛,只觉得那背影越来越、越来越有亲切感。她的目光就像糊在那白衣男子身上似的,再不挪移了。   “淳年哪里敢跟大司马称兄道弟,还望大司马莫要折煞我了。”那白衣男子虽然有礼,仍是不卑不亢地道。他声音稳重,音色甚美。   江政鸿闻言笑了笑:“既不在官场,读书人之间,便要兄来弟往才合适……抑或庄兄觉得我胸无点墨,这么说唐突了?”   白衣人忙道岂敢。   江蓠忽听父亲名讳,惊得魂魄欲飞,眼睛更是死死地盯着年轻的父亲看。萧陵泷看她发起痴来,好不烦躁,伸手拔身边的草地,直至拔秃了一丛。   庄淳年年方十九,两年前来京赶考,落第。虽然落第,但他在江南一带素有才名,人在京都,也靠一手锦绣文章搏得众彩。如今他正以才名在诸贵家间辗转求援,希望来年能高中。   像刚才那番客套在他和江政鸿之间已有好几次,庄淳年看似水波不兴,实则心思暗潮纷涌。他和大名鼎鼎的江家原没有什么相干,今天单方面地被邀请来,实在不知道江政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江政鸿在朝廷大事上很有言权,但偏偏跟清流一派不合,而自古清流皆书生,他和清流不和,便是和他不和。说句实话,今天跟他谈这一会儿,回去便要被那些眼里不揉沙子、心胸略窄的老先生们问上半天了。   因此庄淳年忍不住先抛出话题:“不知大司马今日邀淳年来府上,有何贵干?”   “实不相瞒,”江政鸿也不是婆婆妈妈之人,见他挑明,也就直面应对:“想请庄兄教小女读书识字。”   庄淳年闻言吓了一跳,他也曾在贵家当过西席,意图补贴在京都的诸般花费,但说实话,做过一次便不想再做第二次了。上一次教的是蔡家九岁的小公子,那小孩什么也不懂,还坐不住椅子,说什么教他学问?只是浪费彼此时间而已。而大了的公子,十几来岁的,和他岁数差不多,庄淳年自认镇不住他们,更不想听他们诸如“才比我大几岁,偏爱装作很有学问的样子”之类的冷嘲热讽。   他心有顾忌,问道:“令千金今年……?”   江政鸿拊髯笑道:“七岁。”   “七岁,恐怕……”庄淳年欲言又止,希望江政鸿理解他拒绝的意思。   但江政鸿不退反进:“庄兄,我的女儿真是一块可造之材,你只把她当成男孩管教就对了,该打骂就打骂——不,你是读书人,不做这么粗鲁的事。你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随时向我请辞,我绝无二话。”   “哦?”庄淳年闻言倒有些好奇:“令嫒难道出口成章,竟得大司马如此夸赞?”   江政鸿闻言大笑:“她既是女孩,我怎么要求她做圣贤文章,只是她天然是一段文藻精华,先生看了就知道了。我也不多求,一年为期,过后凭先生去留。”   他意指再过一年又是春闱,庄淳年会意地点点头。出于好奇,他竟想也不想地答应下来:“那我便在此叨扰了。”   等点了头,他才想到他在兵部尚书家当西席先生的事,对那些牛脾气的老先生们怎么解释?   罢了,罢了,死马当活马医,且看那个江家小姐是否值得他做到如此。   “令媛名字?”庄淳年最后问道。   “单名一个蓠字,年前她在我书房,已可动笔写字,写得一手杜楷,工整丰艳,因此已给她起了‘弄墨’的表字了。”   “弄墨?”庄淳年眼前一亮:“好字,好字。若是我的女儿,我总要培养她会读四书五经、会写正楷大篆才行,弄墨这个字好啊,用作名也是甚好的。”   江政鸿闻言大笑,两人从石椅上站起来,绕过江蓠、萧陵泷两人,向右边走去,渐行渐远。   待庄淳年的身影完全离开了视线,江蓠还是没缓过气来。   “若是我的女儿,我总要培养她会读四书五经、会写正楷大篆才行,弄墨这个字好啊,用作名也是甚好的。”听到这句话,江蓠有种想哭的冲动,那人就是她的爹啊。她不是没想过有机会亲眼看到父亲年轻的时候,但一切似乎来得太快了,这场巧遇突如其来,像疾风暴雨般击中了她。   一想到接下来的一年,父亲就是她的教书先生……很奇怪,但她忍不住开始期待。   正胡思乱想着,江蓠不知身边发生了什么,萧陵泷正往她身上撒土。原来他推她,她没反应,然后萧陵泷把她推倒到草坪上了,江蓠仍旧没反应。他往她脸上扔草,江蓠只是拿手挡着脸,并没理他,激愤之下,萧陵泷往她身上、脸上撒起了土。   沙子迷进了眼睛,江蓠这才清醒了,迷迷糊糊地道:“你做什么?”   看她对自己忽视他的行为没有丝毫反省——不,根本不在意!萧陵泷怒极,一把拽住了江蓠的辫子,把她拖着往紫枫苑走去。   江蓠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重重地拍开他的手:“你又胡搅蛮缠什么?”   “好啊,胡搅蛮缠!”萧陵泷气极反笑:“哼!你父亲说的话我听不懂,那个臭书生说的话我也不懂,‘天然是一段文藻精华’,哼,说的原来是你,你也叫我不懂!你说的‘胡搅蛮缠’我更不懂!大概自此以后我该羞惭死了,就是仙龟旁边的王八,看我还有什么脸来找你!”   说完,气势汹汹地一挥衣袍,走远了。   留江蓠一个人在原地,脑子终于由热变冷,清醒了过来。对萧陵泷的指责,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总觉得,和父亲相遇的喜悦,就在这最后的闹剧当中,烟消云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时候觉得狐狸那段挺搞笑的……异常会刷好感度的男主童学←_←   ☆、第八章 樱桃   在东园和萧陵泷不欢而散后,江蓠一个人默默地回到了紫枫苑。   莺儿看到萧陵泷不在,诧异地问了一句:“这天色还早呢,我满以为萧小公子会来咱们院里,还给你们准备了两碗杏仁儿酪呢。”   江蓠一言不发。花绫看她脸色不怎么好,笑道:“小姐,愁眉苦脸做什么,即使他做错了什么事让你不开心,挺不过几日必来向你赔罪了。”   江蓠摇摇头,这次不是萧陵泷莽撞地做错了事,而是他真地生她的气了,江蓠实在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莺儿端上杏仁儿酪,江蓠道:“我不吃。”   杏仁的味道微苦,北地的酪味甜香醇,放在一起味道极好。这是江蓠少数爱吃的甜品之一,也是萧陵泷在江家最爱点的东西之一。一向他们玩耍回来,都一人捧一碗吃得津津有味。但今天萧陵泷一个人回去了,闻到乳酪那香甜得过分的味道,她却忽然没了食欲。   就像花绫说的,江蓠本以为再怎么气,过不了两天萧陵泷也该气消了,等他来她便向他道歉,然后两人能和好。但半个月过去,萧陵泷都没有踏进江家一步,偶尔从前院传来消息,说是萧陵泷拦着江氏也不让她出府。江蓠心里咯噔一声,他是来真的。   玩伴也不是非他不可,家里也有一个江葑和一个幼弟,但逗着他们玩的时候,江蓠益发思念萧陵泷的身影。   江蓠醒悟过来,这一年多来不是“她陪萧陵泷玩”这么简单,或许更多的是“萧陵泷陪她玩”……   江蓠立刻想去萧家找萧陵泷,但才向莺儿表明意愿,莺儿就说了“万万不可”,甚至大惊失色:“萧小公子是男孩子,可以随心所欲来来往往,但小姐不行,传出去要闹笑话的。”   江蓠知道也不能缠着抱病的孟氏到萧家去,她仔细想想,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懒怠了大半个月,终于到立夏节了,但还没看到萧陵泷的影子。江蓠有点气馁。   “小姐,吃吃刚出的樱桃。”莺儿捧着一个琉璃盏走进来,里面盛满了红艳艳、长柄的樱桃,一个个娇艳欲滴,看着让人很有食欲。   江蓠抬头看了看莺儿,她穿了玫红色的夏衫,衣服剪裁合体,衬得她周身纤秾合度,看起来好不漂亮,江蓠衔起一粒樱桃,凑近了在她脸上吧唧一口:“莺儿,你今天好漂亮。”   说得大姑娘脸红了,放下琉璃盏,匆匆转身:“小姐你先慢吃着,莺儿去看看前日夫人送来的新衣和布料如何。”   花绫和莺儿迎面撞见,似乎听见了江蓠的话,掐了莺儿腰一把:“你个面皮薄的,若小姐是爷你再害羞不迟,就算是爷这么小你怕什么?……若茗玉也像你,岂不迟早被萧小公子羞死?”   “你个坏蹄子,”莺儿斥道:“成天说着不知什么腌臜话,何况是在小姐面前……”   话未说完,青葛在旁插了一句:“花绫姐的话好生没道理,你怎知萧小公子定要说轻薄茗玉的话?”   花绫掩嘴笑道:“若非如此,我们小姐如何学会的轻薄人呢?”   丫鬟们笑了,江蓠的脸也红了起来。然而错了,这却非萧陵泷教的她,而是大了的时候,各个表姐堂妹经常彼此开这样的玩笑。   想到萧陵泷,她又笑不出来了,这一个月以来她也仔细考虑过,怎么就怒得萧陵泷如此,后来想到大概是他说话她没理他吧……但仅仅那样,能把他气成这样?   正烦恼间,花绫走上前来,拉着江蓠的手转了两圈,道:“小姐,你光说莺儿好看,没有我们的份儿么?这可不公平。”   江蓠回过神,打量起花绫,花绫偏爱红色粉色,今天却穿了一件翠绿衫儿,围了一个湖蓝色的束腰儿,显得温婉清丽,腰肢纤柔,的确好看。心里这样想,江蓠不能一字一字说出来,而是摇头晃脑道:“今日的花绫不是花绫,倒像是水中的仙女。”   “小姐倒说说是个什么仙?”花绫双眼亮起来,一张脸熠熠生辉,美得夺人眼球,江蓠目光却放在别处——她耳上翠玉坠碧色剔透,发出清响,江蓠看得失神、听得怔愣,脱口而出:“是碧玉湖的湖君!”   此话一出,众丫鬟们都吃了一惊。   碧玉湖是金陵一个知名的湖泊,风景秀丽,湖君月雯原是湘君的侍女,因忠心事主被湘君封为湖君。月雯辞别湘君后,沿湘水而北,到了长江,又沿长江向下,到得金陵碧玉湖,从此在碧玉湖安养生息,据说是仙品高洁、姿容绝美的女子。虽然传说如此,但关于月雯其实有个更加脍炙人口的传闻。那说的乃是——一夜有个绝色女子行至碧玉湖畔,沉水而死,第二天尸体浮在湖上,渔人打捞上岸,经官府彻查,发现是大户人家的妾室,因不堪嫡氏毒打而自沉湖中的。人们十分同情月雯,那家男子也哭得肝肠寸断,官长按“家法不当”对嫡氏问罪,打了二十大板。但即使如此同情月雯的还是大有人在,人们纷纷说夜里在湖上看到了月雯的鬼魂,鬼魂告诉众人她在冥界被录入鬼籍,已做了碧玉湖的鬼仙了……   丫鬟们对碧玉湖的掌故尚且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她们惊讶小姐是怎么知道的,纷纷疑惑地看着她。   江蓠才说出口,就暗自后悔,看她们不解,也只能装傻道:“是你们中的一个告诉我的呀,不对吗?碧玉湖的湖君是个美人,我们花绫也是个美人呀!”   后一句话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大家转眼看看花绫的绿衣,点头认可:“小姐说的是。”   这小插曲就不了了之,丫鬟们都转身去做别的事了,只有花绫,好像吃了定身咒似的,平素的泼辣伶俐一点也不见了,还呆呆地站着。   莺儿推了她一下:“怎么?魔住了,还是偷懒呢?”   她才如梦初醒,猛地点点头:“我去做事了。”   江蓠看她脸色不对,有些担忧,但也没往心里去。她一个人实在吃不下一盏樱桃,一边嚼一边叹气。   “又叹气?”莺儿道:“小姐你才多大,叹气要长皱纹了。”   江蓠忙跳起来,钻在莺儿怀里道:“莺儿,我求你一件事。”   “做小姐的还要求我?”莺儿笑道:“是什么事?”   “差人把这樱桃给玲珑哥哥捎去吧。”江蓠眨着眼道。   “一直在一起的时候没见你多想他,如今分开了知道想他了?”莺儿抿嘴笑道。   江蓠心里又在叹气,只不知道小小一碗樱桃究竟有用没用。   ……   萧府。   萧陵泷正和大他两岁的哥哥玩摔跤,两人赤了上半身,明明还是小小的年纪,摆起驾势来虎虎生风。周围站满了一溜儿小厮、丫鬟,人墙似的,手里是外衣、水盆、毛巾等物。   下人们屏气噤声,垂着头,鲜少抬眼看场上的两个男孩。   萧陵泷偶尔抬起小脸,脸上满是汗水,口角流了血,但他竟咧嘴大笑着,双眉飞扬,面容清秀之中带着一丝蛮横和凶狠,不像平时的他。而他的对手萧陵岩则憨憨地笑着,有些虎头虎脑的傻气,但下盘稳,功夫到家,萧陵泷使绊子也摔不过他。   “七少爷、八少爷!老爷快来看了,你们再坚持一会儿吧。”管家荣叔在一旁说道。他是个穿着土黄色衣服的长相普通的人,一双眼睛像细线那样窄,但一旦睁开,就是精光毕露。   萧陵泷呸一声,吐掉了嘴巴里的血腥气:“那老头怎么还不来,我打累了!”   萧陵岩在一旁,闻言两条八字眉扭到了一起,有些扭捏地说道:“八、八弟,你、你怎么可以叫父亲老、老头……”   趁他松懈,萧陵泷一脚拐过他右腿,就是一个过肩摔,“砰”的一声,萧陵岩胖且壮实的身体往地上一砸,发出了沉重的声音。萧陵泷就势往萧陵岩背上一坐,不动了。   荣叔对场上形势的变化有些震惊,但还是慌忙道:“唉哟,八少爷,您嫌累也坐下人的背啊,七少爷是你的哥哥,你怎可如此对他?”   萧陵岩想坐起来,萧陵泷把他压得严严实实的,敲他的头道:“七哥,让我坐一下少你一块肉吗?”   “不、不少。”萧陵岩一如既往地有些口齿不清地道。   “听见没有?荣叔,不用你操心。”萧陵泷不耐烦地用手扇了扇风,仍旧觉得热。屁股底下萧陵岩的背太厚太热了,坐得他滚烫滚烫的,于是不耐地站了起来:“唉,算了算了。”   萧陵泷把萧陵岩拎起来,就向水盆走去,往脸上淋了好久水,才感觉稍微凉下来。   正洗着脸,前头来报说:“老爷向这边来了,少爷们快做好架势。”   萧陵泷虽然很烦,但还是走回场地,萧陵岩站在另一面,两人又练起摔跤来。   说来萧父萧炎康很重视儿子的教育,隔三差五不是校考武艺就是培养文学,从萧陵泷六岁半的时候折腾起来。萧陵泷先开始还很痛苦,但到了七岁的时候,已经进入适应期了。   萧陵泷讨厌流汗,也讨厌一动不动地坐在学堂里。讨厌的理由还有一个,那就是这些事占去了自己去江家玩的时间。但去江家的频率却没减下来,所以江蓠并不知道自己每天在做什么事。   而今年又听到了江老爷要给江蓠请教书先生的事,萧陵泷更烦了,两人都要上课,那时间不是更少了吗?何况……他实在讨厌那个和四哥一般年纪的教书先生,江蓠看着他就像失魂似的,实在让他烦心透了。   正胡思乱想着,被萧陵岩抓住了破绽,往后一掀,萧陵泷暗道不好,他听到脚步声了,父亲看到这一幕恐怕会降低对他的好感。   但摔了就是摔了,萧陵泷连连摇头,抬起眼看来者是谁,却见那只是父亲身边的一个亲随,而不是父亲,不由松了口气。   那人对荣叔揖了一揖:“老爷有要事处理,命我来告诉两位少爷,今天的课业不查了,让你们练到申时就休息吧。”   那人容长脸、丹凤眼,面容白皙,长相十分招摇,萧陵泷对他没什么好感,那人却走上前来,扶起了萧陵泷,笑得灿烂:“哟,八少爷,您怎么躺在地上啊?”   说着帮萧陵泷拍起身上的灰来。   萧陵泷嫌弃地拍开他的手,这个男子手指像女人那样细,长得还很阴柔,让他作恶:“什么狗奴才,离小爷远点。”   “唉哟哟,”男子并不生气,还微微笑道:“惹八少爷不高兴,是灵清的不是了。”   他敛裾后退几步,不再看萧陵泷,对荣叔道:“老爷的话已传到,那么我先告退了。”   说完转身离开。萧陵泷有几分疑惑,“灵清”、“灵清”,是这两个字吗?总感觉在哪儿听到过。   萧陵泷恍神的时候,萧陵岩把手搭在了他肩上,一脸没戒心的样子道:“八、八弟,你还等、等什么,我们、们可以走了。”   萧陵泷对这个九岁还没把话说溜儿的哥哥只有“傻透了”三字评语,此时不屑地抖抖肩,甩下他的手来:“走就走。热,手松开。”   半年前,他和萧陵岩的关系还不像现在这样亲近。萧陵岩刚出生生母就死了,和两个下人住在府里的僻院里,是他跟江氏说讨个玩伴,才把萧陵岩要进“紫桐院”的。江氏也说成日清闲惯了,多个小男孩热闹点无妨,于是萧炎康同意了。   说来这院子两年前还叫“清桐院”,是他建议江氏改成“紫桐”,为的是跟江蓠的“紫枫苑”配成一对。   见两人进院子里,一个小丫头满脸喜色地捧了一碗樱桃出来,对萧陵泷邀功道:“好求歹求,茗玉姐才把这碗樱桃交给我了,少爷,你看是从我手上交给你的,你要拿什么赏我?”   萧陵泷根本没听懂她在说什么,累了一下午,很想走回房里往床上一躺,她却挡着不让过,因此脸一沉道:“闪开。”   小丫头被一喝,脸由红转青,忙不迭地道:“少爷,这是西府上的江大小姐给您送来的呀,您不尝尝吗?”   萧陵泷吃了一惊,愣住了,她?   萧陵岩往前走了一步:“正、正好口渴,我先、先吃……”   在他伸手前,萧陵泷就拍开了去:“不许碰。”又黑着脸对丫头道:“你怎么不早说。”   他一把夺过樱桃,揣进怀里,越过两人往院里走去,丫头和萧陵岩皆愣愣的。萧陵泷猛地停步,转身,掷了一个荷包到小丫头的怀里:“赏你的。”又对萧陵岩道:“你愣着做什么?”   他脸色虽冷,但只是故作姿态,实则面颊因为微微的羞意而红了。   萧陵岩挠了挠头,跟了上去。      ☆、第九章 拜父为师   四月十八,江政鸿诞辰到了,这一天是朝臣的上朝日,因此贺生宴晚上举行。   江政鸿坐在大堂上,和被管家请到上座来的客人交谈。客人之中不乏大理寺少卿、户部员外郎之类的人物。   江政鸿见客人差不多来齐了,稍稍扬声道:“小弟年未不惑,举办什么贺生宴?本来不提议家人举办,却弄得这样张皇放诞,心中实在畏怯。但总算拦住家人不让发出请柬,本以为来的都是族中人士,哪料到竟盼来了吴工部等几尊大佛,寒舍真是蓬荜生辉了。”   来客回答说“哪里哪里”。   “既然来了,小弟合该尽地主之谊,就请各位开怀畅饮、不醉不归!”众人闻言鼓起掌来。   开宴之后,大堂一派觥筹交错的盛景。江蓠由莺儿抱着坐在正堂侧室的椅子上,对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有点迷茫。   她画了眉,颊上也涂了什么东西,身上穿着大红牡丹绢衣,挂着比目玫瑰佩,裙底露出的小绣鞋是明晃晃的黄色,其上缀着“人”字形的十来颗珍珠,穷极华丽。   等了没一会儿,她又听江政鸿道:“其实今天在下有一件事要请诸兄做个见证,那就是我七岁的女儿要拜师认字了,我打算在我的贺生宴上同时进行她的拜师礼。”   客人们窃窃私语,都掀髯微笑:“大司马的女儿必定钟灵毓秀,我等能与之相见,真是三生有幸。”   “诸兄谬赞了,”江政鸿微笑,拍了拍手:“还不把小姐抱出来,让客人们看看?”   莺儿听令从侧室走出,对高座上的江政鸿福了一福,然后拉着江蓠的手转身,教她对客人福了一福。   江蓠一出现,堂上就像炸开了锅似的,大家或多或少地捡了好词夸尚书家的女儿。大略是些“小姐天庭饱满,真是有福之相”、“蕙玉兰香,非俗辈可以匹及”的话。还有人记得江政鸿给江蓠请京都名医看“病”一事,照搬医生的赞词道:“‘岁小已见日后亭亭之貌,此君家之芝兰也’,说的是、说的是啊。”   江政鸿轻轻鼓掌示意客人停下来:“不瞒各位,我请的师傅,诸位也都认得,那就是才高今世的文豪——庄梦柯啊。”   庄淳年字梦柯。   客人闻言一惊,什么时候清流文人和江大司马扯上了关系?   江蓠打量各路客人神色,心中暗暗称奇,可见江政鸿不是为了让她拜师弄出这么大的名堂,竟是为了给庄淳年长脸。要知科举一事向来由礼部主持,庄淳年连续落第,不是因为和官员们交际太少,而是因为礼部的班子和他走得太近。那些清流老先生们最忌讳别人说他们徇私舞弊,包庇爱徒,因此有意卡住庄淳年不放。如今庄淳年有了和江家的这层关系,那些清流老先生们便可以将风声引向江家,庄淳年春闱得利便是可以料到的事了……   她又一想,可不是!庆熙二十六年,父亲中了进士!此后就外任知县,过了几年靠地方上的功绩召回京当了京官。   江蓠越想越吃惊,现在可以说她的出现给庄淳年的路铺了一块必要的石头了?可是原先是没有“江蓠”这个人的,没有这个人时,一切又是怎样的呢?一想到自己的出现竟然可以这么自然地放进既定的历史事件里,一种不可思议之感油然而生。   不知什么时候,庄淳年已经从正堂另一侧的房间走了出来,向众人深深一揖,道:“不才如我,却得大司马推戴如此,实在惭愧惭愧。”   “哪里的话,”江政鸿亲自扶起了庄淳年:“庄兄太谦虚了。”   江政鸿称未及弱冠的庄淳年“庄兄”,在场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心想,都说江家尊师重道,果然不错。身为大司马的江政鸿,实际上已经是门阀江家的领头人,却也尊重一个小辈,实在难得。   “我这女儿单名一个蓠字,虽然是女孩儿家,年龄也小,我已给她取了表字——弄墨。”   客人又啧啧称叹,说“江离(蓠)辟芷,都是楚辞中的香草,这名字起得妙啊!”又说:“弄墨!男子懂文墨的尚少,令媛一介女子,大司马却有这般教养之心,想必令媛不会让你失望。”   江政鸿笑道:“蓠儿,还不拜见师傅?”   客人们都安静下来,倒看这七岁女娃能把拜师礼完成到什么程度。   原来拜师要向师傅敬献束脩,还要行跪拜之礼,其中起与跪、进献束脩的进退和步伐都大有讲究。一个成年男子不注意也要走错一步、失去体面的。这七岁女孩儿又能做到怎样?   仆人们走上来,手捧漆盘,上置束脩,客人们目不转睛地看着江蓠。   江蓠从深思中回过神来,在原地站定,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决不能走错一步,丢了江爹爹的脸,也不能让原来的父亲看笑话。拜师的礼仪她可是被逼着排练了很久的,前生父亲也拿这个磨过她,所以,应该没问题。   江蓠手捧束脩,第一次跪倒在庄淳年面前时,房内鸦雀无声,庄淳年扶起她的手还有点颤抖。江蓠听得见自己心怦怦跳动的声音,她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低头看见了父亲那双熟悉的手——白皙、修长、有力量的手。唯一的差别是,右手大拇指内侧尚没有那个淡色的疤痕。   她幼时调皮,有一次险些摔进“雀不站”丛,庄淳年双手扎进刺丛里救她时,右手被划开了几寸长的口子。   仅仅是看到这只手的一瞬间,江蓠就有了流泪的冲动。但是她极力忍住,退后,又持束脩再一次拜倒在庄淳年面前。她没有抬头看他,不知道庄淳年的表情有多错愕,他自己也不知道对这个瘦弱的幼女,他露出了有些心疼的神色。   江蓠抱着女儿对父亲行跪拜之礼的心情,完成了拜师礼。   庄淳年最后稳稳地扶住了她,江蓠抬头一看,一身白衣的青年露出了由衷赞许的笑容,那笑容和印象中父亲温厚的笑容有些差别,但嘴角特有的弧度没变。   就和十三年前的萧陵泷还是萧陵泷一样,十三年前的父亲依旧是父亲。   客人们鼓起掌来,有的高声赞扬道:“此女前途不可限量!”   江政鸿哈哈大笑:“就借诸位吉言了。”   他抱起江蓠,当众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轻声道:“蓠儿,可以回房休息了。”   莺儿要抱过江蓠,庄淳年拉住了江蓠的手,低声道:“大司马,晚辈也先行告退了。”   江政鸿点了点头。   莺儿跟在庄淳年后面,看他拉着小姐的手有些爱不释手的样子,在背后抿嘴笑,她家小姐聪明伶俐,怨不得各个人都夸她。她从一丛灌木的阴影里看到了闪烁的银色麒麟,那是谁衣服上的银线在月光下发出的光。   莺儿一惊,是谁躲在灌木丛后面?正想提醒江蓠两人,又见那人人影矮小,忽地一个想法涌上心头。她噤了声,捂嘴笑得更厉害了。   “你之前读过什么书?”庄淳年拉着江蓠柔软的小手,心中一动,问道。   “没读什么书。”江蓠道。   “哼,”庄淳年轻笑一声:“大司马说你杜楷丰艳,请问如不识字,也摹得了帖子吗?”   庄淳年这话有意刁难她,江蓠不知怎么答好,一个七岁的女孩听不懂也是很有可能的。但她抿抿嘴,还是奶声奶气地回答了:“我最喜欢杜昉的《兰陵石碑》。”   庄淳年心下惊讶,刚才那一句话说得多凝练清楚?他倒不觉得在和一个幼女说话,而像是一个饱蘸文墨的人,于是更加起兴地问道:“《兰陵石碑》里,又喜欢哪句?”   江蓠确实喜欢《兰陵石碑》,都能倒背如流,但这篇文章有些晦涩,一个七岁女孩看懂太难,因此她只能挑浅显的说道:“我喜欢‘予独爱’那一句。”   “——‘予独爱菊之悠然也’?……”庄淳年哈哈大笑:“像这样的话,不是到处都有?”   江蓠被说得脸红了,但仍旧细声细气地道:“我不知道别处有还是没有,只知道这话不错,我因此喜欢菊花,也因此喜欢杜昉。”   庄淳年听到这话楞了。他停下了脚步:“天然胜于矫揉,你说的不错,再怎么堆叠辞藻,说菊花的好还是要归到‘悠然’二字来,你懂得欣赏这二字的好,可见是有灵性的。这样罢……明日我先教你鉴赏两首菊花诗,教你何谓‘悠然’的至境。”   这话说得深了,一个小孩不能懂得,江蓠只能睁大了眼装傻。   庄淳年看到她的表情,低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触感柔软,他忍不住蹲下身来,和她对视。看她朱砂点眉,面如温玉,双瞳清皎,额头明亮,实在像天上的小仙女,一时兴起爱怜之心……   江蓠和父亲对视,看父亲长眉入鬓,因为年轻,更加俊秀,一时有些害羞地低了头。   庄淳年有些克制不住地伸出手来,就要摸到女孩的脸颊,江蓠的眼睫毛一眨一眨,也没拒绝。   眼看手就要挨到了,冷不防角落里砸出一块砖头来,庄淳年眼疾手快,抱起江蓠前进了一步,才避免被砖头砸伤。他心想究竟是什么歹人这么放肆,回头却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公子项上挂着绿莹莹的玉麒麟,衣上的银纹麒麟也在月色下闪闪发光,他眉清目秀,此时紧握双拳,浑身发出一种说不出的凛然气势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司马:兵部尚书比较古雅的称呼。前面也出现了,这里一并注明。 雀不站是一种有刺植物   ☆、第十章 这个皇子   江蓠看见视线一侧的灌木丛摇晃起来,从后面露出了萧陵泷的身影,失声道:“玲珑哥哥。”   “你还是别叫我做哥哥了吧,我对于你而言,还不如一个才见过一面的人亲近。”萧陵泷语气森然,说完转身就走。   江蓠心知不好,也顾不得看庄淳年,就追上前去,莺儿在后面喊“小姐、小姐!”她也没停下来。   夜里的园子奇黑无比,江蓠甚至看不见脚下的路,萧陵泷走得飞快,她要小跑才跟得上他。   两人一走一追,过了一会儿,萧陵泷停下来了。   江蓠看到前面有东西闪闪发光,仔细一看,那是被月亮照亮的湖泊水面,他们已到了东园的澄湖湖畔了。   萧陵泷不说话,江蓠往前走一步,他就喝住:“你站住。”   江蓠只得站住。   “你说,我和他,你和谁比较亲。”   江蓠真心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扶住了额头,萧陵泷看不见她的表情多懊恼,因为没听到回应,以为她动摇了,大声骂道:“你的良心叫狗吃了!”   这骂人的话经常听到,萧陵泷不知从谁口里学了过来。   江蓠脸一红,心道左右不能告诉他那人是她爹,让他胡思乱想反而错上加错,便一扭脖子道:“当然是和你亲!这么简单的事,还用说吗!”   萧陵泷闻言一激动,转过了头来:“你不骗我?”   月色下他的双眼亮晶晶的,也许有点泪光的成分吧?   江蓠不再犹豫:“我才和他见了一面,他怎么会比你重要呢?”   “你若真想叫我相信,以后不许让他摸你的头、牵你的手、不许用那样的语气和他说话。”   江蓠着实愣了一愣,手、头还好说,只是语气是哪样的语气?——“我用什么语气跟他说话了?”   “你要凶巴巴地对他才行。”萧陵泷一边说一边点头。   “我那样的话,他告诉父亲,父亲会叫人打我。”江蓠哭笑不得地道。   “哼!他凭什么做你的师傅?本来你就不用请师傅!”萧陵泷并不回答,反而抱怨道。   江蓠看他小脸气得越来越鼓了,心道不好好安慰可不行,于是走上前去,这次萧陵泷没喝住她。   她握住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玲珑哥哥是最亲我、近我的哥哥,但还有一些人虽然不能说‘最’,却也是亲我、近我的,像我的父亲、母亲,像莺儿她们。如果像玲珑哥哥所说的那样做,除了你之外的人会讨厌我的,那样的话我会很痛苦的。”   萧陵泷被这番话说得愣了,许久道:“讨厌?”   江蓠点头:“如果我对教书先生凶巴巴的,他会讨厌我,我会很不开心的。”   “可是没人会讨厌蓠妹妹的……”萧陵泷没听到她的回话似的继续说道:“大家都喜欢蓠妹妹,但像我这样喜欢蓠妹妹的没有第二个人了。”   这下轮到江蓠愣了,她想到了嫁为人妇之后风刀霜剑的日子,那时的她,没了爹娘温柔的教导,也没了萧陵泷贴心的爱护,她什么也没有。所有人都戒备她,讨厌她,没有说喜欢她的人。酸涩的泪水从心里涌上来,江蓠彻底僵住了。   萧陵泷看她垂了头不言不语,只当她伤心,怎么抬她的下巴她都不抬起头来,他有些吓到了:“我知道错了,蓠妹妹,你别伤心了。”   见江蓠还没反应,萧陵泷苦着脸道:“好啦好啦,他是你的教书先生又怎样?我什么也不说啦,蓠妹妹你别不开心了。”   江蓠轻轻道:“永远都做和玲珑哥哥最亲最亲的妹妹。”   “什么?”他用手拢着耳朵,不是全听清楚了,有些紧张。   “我说,永远都做和玲珑哥哥最亲最亲的妹妹。”   萧陵泷耳根发热,渐渐红了起来。漆黑的夜里,她没有看见。而他呢?过于忘我,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蓠妹妹。”   两人轻轻拥抱在了一起,一触即分,莺儿呼唤“小姐”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   ……   “小姐?……小姐?”   莺儿的声音被夜风刮得有些零碎,江蓠正想开口应她,从湖边传来一声树枝被掰断的清脆响声。   江蓠和萧陵泷往前望去,湖边只有一棵桂树孤零零地站着,并没什么人影。两人对视一眼,萧陵泷道:“听错了。”   话音刚落,树枝被掰断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下莺儿已经走到两人身边了,用有些责怪的口气道:“小姐你跑什么?摔了可怎得了?——”   她还没说完,又是清脆的折断声,莺儿愣住了。她起先想到,不会撞到了什么妖怪鬼魅吧?若真是那样,怕吓坏了她家小姐,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这种神怪的事……   但显然她多虑了,萧陵泷闻声不假思索地走到桂树下面,道:“是人是鬼,还不出来?”   江蓠也一并跟上去,身子并无一丝颤抖。莺儿眉间乱跳,神情有点诧异。   她匆忙之中没有两个小孩听得分明——那声音是从树上发出的,有“人”坐在树上。   听到萧陵泷的招呼,桂树上传出一声轻笑,转眼间,一个银衫缓带的青年落下树来,他手里还拿着刚才折断的桂枝,用手一撩被风吹乱的额发,姿态随意洒脱:“我听见你们两人说话了,你们两个,想必是我的小表弟小表妹吧?”   看他不修边幅,语气轻佻不庄重,还错把两人认成亲兄妹,可见对江家的事并不怎么知道。萧陵泷沉下了脸来,骂道:“什么无门无户的浪荡子,也敢在我们面前认亲,真不害臊。”   江蓠听萧陵泷口出恶言,忙拦住她,她心想江家支系庞大,真是亲戚也说不定呢?代为赔罪道:“是他说错话了,大哥哥不要介意。蓠儿问大哥哥,和蓠儿是什么表亲关系呢?”   男子一言不发,疾如鹰隼,只消一刻,便立在了江蓠的面前,在萧陵泷和江蓠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把江蓠一把抱起:“我的表妹,你叫蓠儿吗?你长得和姨妈真像啊。”   江蓠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男子怀里有股浓重的熏香味,在她怀里待久了她有点喘不过气来。但是姨妈?——说姨妈,他是——?   萧陵泷这边厢见男子强横无礼,已经破口大骂:“大胆刁徒,快点放下蓠妹妹!我定要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江蓠小脸惨白,从男子怀中垂下手来,碰了碰萧陵泷的肩:“玲珑哥哥,别说了,他是——!”   莺儿脸色大变,把萧陵泷圈进怀里,跪地磕头道:“奴婢等冒犯皇子了,万望皇子大人有大量,不要同小孩子一般见识。”   萧陵泷原来愤怒上脑,比两人明白得慢些,这下回过神来,也不禁背后一凉。叫景夫人姨妈?是淑妃的孩子?竟是五皇子?!……   看三人皆战战兢兢,赵峥笑了起来,笑声爽朗,喉结也在震动,震动一直传到还在他怀里的江蓠身上。他笑得真的很开心——江蓠忍不住抬眼看他,只见男子双眼狭长幽深,像寒泉一般冷漠,只有嘴角夸张地牵起。   这是多么言不由衷的笑容哪。   赵峥见小姑娘在看自己,眼睛一闪,放下了她,道:“好了,你们也知道了,我这表亲也不是乱认的,那么——我问你们一句,江大人的贺生宴散了吗?”   江蓠和萧陵泷都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莺儿出面答道:“小婢斗胆,回皇子的话,贺生宴想必仍在进行。”   他自开口提问起,就立刻露出了不耐的样子,似乎并不预备从他们口中听到什么满意的回答。这下见莺儿开口,多看了她一眼,但动作仍是随意懈怠的:“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答完他就朝江蓠她们相反的方向走去,不一时,轻轻的脚步声就完全在夜里消失了。   五皇子给人的感觉是这样的吗?江蓠心里暗暗吃惊,雍和十四年,圣驾南巡,驻跸江南谢府,那时她曾有幸和皇帝同处一室,也曾悄悄地打量过他,那是一个极端雍容尊严的人物,龙威浩荡用在他身上不是虚言,鬓如刀裁,眉如刀刻,一怒辄“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叫人不敢多看一眼。   和现在眼前的人物实在对不上号,江蓠受了惊吓,良久回不过神来。   萧陵泷在摇她的胳膊,江蓠总算醒过来,她怕他又生气,忙道:“他虽说是表哥,和咱们八竿子搭不上边儿,你不会又想多了吧?”   萧陵泷“哼”了一声:“像他这样夜里坐在树上,一个侍卫也没有,还随便搭讪别人的皇子,我是没见过第二个了,你若真理他,我要怀疑你脑子出了问题了。”   莺儿在一边笑道:“两个小祖宗哪,我可吓坏了,你们却像啥事也没有似的,这怎么成?……人家那是堂堂皇子,更别说是景夫人亲姊的骨肉……”   萧陵泷闻言潇洒地摆摆手:“莺儿,你莫不是可怜他?你不要可怜他,自古想当皇帝的有无数个,而当上的只有那么一个,淑妃早早地在宫里当起了尼姑,五皇子是没戏当皇帝了,这样正好,以后封个亲王自在逍遥。”   他大言不惭地说起对于一个国家而言最隐私的话来,江蓠渐渐张大了嘴,倒不是被吓的,而是多少有些感叹他的早熟。   莺儿在一边已捂上了耳朵:“要不得啊,萧小公子,要不得,你以后千万别说这话了。”   就这样,三人一道原路返回,萧陵泷还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而江蓠沉默的时间则越来越久。   赵峥,是下一任帝王啊。她知道的只是事实,但是过程怎样?他是怎么当上的?   回想起他衣襟大开、衣带散落的放诞模样,轻佻而缺乏耐性的语气,还有那双淬了寒冰的眼睛,岂不全是他现在落魄无比的证明?      ☆、第十一章 教学日常   拜师礼成后,庄淳年就正式成了江家西席。四月的一天,蝉儿鸣叫,绿树如荫,江蓠被莺儿抱着向“鹤梦居”走去。   在鹤梦居外,莺儿放下了江蓠,帮她整整衣服,对旁边一个拎着书箱的女童道:“泠儿,好好照顾小姐。”   江家子弟入学一律不许带下人,顶多有个在旁边研墨送茶的书童。江蓠的书童叫泠儿,今年还比江蓠小一岁,刚买进府。上面都说她做事轻快灵巧,但她一张小脸时常是惨白的,外表给人以不明朗、木讷笨拙的感觉。   江蓠和泠儿一道走进书房,庄淳年负手身后,并未转过头来。江蓠招呼泠儿把东西放好,走近庄淳年,正想说一句“先生”,男子的声音忽如惊雷响起,把江蓠吓了一跳——   “我在这儿教书的规矩,第一是未经允许、不许擅自离去!”   庄淳年转过了头来,嘴角噙着冷笑,对江蓠道:“莫要自以为年龄小,别人就都该宠着你,任你没有规矩也使得的。江家尊师重道的传统,可不要有朝一日毁在一个女弟子身上!”   庄淳年的指责对一个不很懂事的小女孩来说太严重了,江蓠虽说不是小女孩,但也被吓住了,他似乎对那天晚上她私自离去的事十分愤怒。   庄淳年看她一脸惧怕,心想可能到现在为止还没人对她说过这么重的话吧,总算收住火气,道:“跪下。”   江蓠赶紧跪下,一边泠儿也跪了下来。   庄淳年转身从书案上拿来一卷卷轴,放到江蓠怀里,道:“这就是拜我为师所要懂得的规矩了,你先读读看。”   读读看?江蓠一眼望去,里面全是些用词讲究、注重对仗的条例,对还未入学的小孩而言绝对是“天书”,庄淳年让她读这个做什么?   看她苦着脸,庄淳年口气稍微放软了一点,他一摊羽扇,扇了扇风,一派悠然自得的样子:“若你都懂得了,我还教些什么?这是探探你有多少底子。”   江蓠觉得有道理,依他所言,一径读去,装作停停顿顿、磕磕绊绊的样子,读完之后自己也觉得有些惨不忍听。   没想到庄淳年一收扇子,夸赞道:“孺子可教也,虽不认字,但对句读有敏锐的感知,该停的地方都停了。”   这……江蓠心里纳罕,她停顿的地方也太多了,他怎么听出她是在该停的地方停了呢?   读完卷轴后,庄淳年的脸色恢复了正常,甚至有些高兴,道:“那天我答应先教你两首菊花诗,今天就兑现这句话。你现在不懂诗不要紧,大了自能懂得,到时回想起来,会觉得这是一段不错的读书经历,也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江蓠点了点头。   自那之后,父女俩就开始了一师一徒的相处模式。也许是亲缘天定的缘故,庄淳年在江蓠执笔写字时,看着她的脸若有所思的情形很多。而江蓠的字也日臻完善。   有一天,庄淳年在江蓠练字的时候出声了:“江大人说杜体工整丰艳,那天我还想女子怎可尝试这样的字体,但看你写出来,却忽然领悟了。”   江蓠抬头看他怎么说。   庄淳年边摸她的头边道:“女子字瘦,小女字弱,瘦弱之中,包藏艳骨,真是演绎出了杜体的新篇章啊。这杜楷十分适合你写,江大人虽然自谦说不敢称读书人,却有这样独到的眼光,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江蓠有些懵懂地看着他,庄淳年忍俊不禁:“这话你听不懂也不怪你,总有一天,你成了当世的女书法家之后就明白了。”   江蓠懵懂地点点头,心道,这杜楷却是你先教我的。   “但你读书方面实在不行。”庄淳年夸完之后又贬低起她来。   江蓠扁了扁嘴。   庄淳年噗嗤笑道:“一旬读熟千字文,开口就是‘三字经是什么腌臜东西,我不要学’,我以为你是神童呢!到后来却变成半篇论语也背不下来,可见你的才学已经在杜楷上用尽了。”   江蓠实在无法出言争辩,他这爹真是把她当成神童来教养,那么结果只能叫他失望了。想当初,她是因耐不住一遍遍读千字文的无聊才一口气读出来的,就被庄淳年误会成“天赋异禀”,立刻拿出了三字经教她,江蓠最怕听那三个字三个字往外蹦儿的——念咒似的三字经!于是立刻拒绝,说“三字经是什么腌臜东西,我不要学”,庄淳年不以为她是大言不惭,反而误会她心性灵通,找了更深奥的古文让她背。   江蓠实在撑不住,只得败下阵来。说句实话,若不是因为前阶段表现太好,庄淳年也不至于逼得她这么紧,现在她已经有些怕来上学了。   现在的爹和以前的有些不一样,原来他总是很有耐心很温柔地教她,现在则动不动板起脸来,她做不好就用一副“不成器”的谴责样子看着她。江蓠细想,也许这就是扮演“父亲”和“西席”两个角色的差别吧。   如今她情愿全天练字,也不要背那些古文、听那些典故。追根究底,女子懂这么多文墨又有什么用?即使懂,也不需要懂得什么世情文章,尽可看些诗词歌赋,陶冶情操。   江蓠肚子里有一大堆牢骚,但不敢在严格的父亲面前说出来。   季节的齿轮徐徐滑到冬季,这一天江蓠在鹤梦居里忍着手冻成冰的艰辛练字;萧陵泷在房外把雪球抛到窗户上,分散她的注意力;庄淳年倚门冷笑,对这个放肆无礼的小公子采取一种嘲讽的态度;而江葑,她忽地探身进了园子,身后无人跟着。她一出现,三人惊得同时停止了练字、抛雪球以及冷笑……   江蓠当机立断把手往棉袄里一塞,大声嚷嚷道:“葑儿你怎么摸到这里来了?天这么冷……”   后一句话她是有意对庄淳年说的,但对方视而不见,依旧堵在门口,不叫她出去。   萧陵泷走到江葑面前,有些疑惑地道:“咦,你怎么来了?”   江葑认得他,露出微笑:“萧哥哥。”   “哦……哦,”萧陵泷是第一次听到江葑这么叫他,挠了挠头,蹲下身,努力把声音放得温柔些:“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江葑不回答,对着萧陵泷笑,又重复了一遍:“萧哥哥!”   她穿着绯红的袄子,脸也是绯红的,娇小可爱的样子让萧陵泷想起同样岁数的江蓠,于是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喜悦道:“好软!”   江葑的脸更红了,但萧陵泷手套上的冰渣子滚到了她的衣领里,让她不经意间打了个寒颤。   萧陵泷大吃一惊,发现是自己做的好事,忙用手去捉冰渣子……情况可想而知,江葑身上的冰渣子越来越多了。   江蓠在房里大吼一声:“你还不退开!”说着从庄淳年身边跑了出来,蹲在江葑身边,小心翼翼地帮她捡出落在脖颈的冰渣子,柔声问道:“冷吗?”   “不冷,”江葑笑得有如一朵向阳花,在冬季里,这样的笑容有一瞬闪得江蓠睁不开眼睛。   “你怎么来了?”江蓠抱起江葑,向室内走去。   萧陵泷把手套褪下,扔在地上,和二人一起走进了房里。   四人坐到一起时,江葑终于说出了“萧哥哥”以外的第二句话:“好香的味道。”   三人都有些不解,仔细闻,没有什么好香的味道,顶多有点花香?   这时江葑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她把江蓠藏到怀里的手拿出来,用自己的双手捧起,一边轻嗅一边道:“好香。”   江蓠低头看自己的手,染上了墨水,此外就是被冻得有些红肿,有什么香的地方?   萧陵泷看到她手冻得通红,瞪了庄淳年一眼,一把把她的手握住,道:“蓠妹妹,你的手冻着了,我来给你暖暖。”说着往自己怀里揣。   江蓠哭笑不得,一边还在想江葑在说什么?这时庄淳年默默地搭了一句话:“墨香。”   他起身到书案拿了一锭墨来,放到江葑手里,江葑捧着沉甸甸的一锭墨,闻了闻,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开心笑容:“真香。”   “小姐天性知文,庄某便把这锭墨送你了。”庄淳年柔和地笑道。   江蓠看到这个笑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才是看自己女儿的神情啊,为什么对她那么苛刻,连一个笑容也吝啬,对江葑却这样大方?   不过转念又想,江葑确实是一介才女,她们那辈也没少听过“萧夫人是才女”的话,小时就这样喜欢墨香,难怪大了那样了……认真说起来,真是她和庄淳年更像亲生父女也说不定,她这个绣花枕头怎么就做了他们的女儿和姐姐了呢?   在江蓠失神之际,庄淳年已经走到了江蓠书案前,他拿起宣纸仔细看了看,道:“罢了,你妹妹也来接你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江蓠闻言雀跃不已,仔细一看,萧陵泷也是一样的神色,只有江葑傻兮兮的,还捧着那块墨锭稀罕不已。   三人走到外边,却已下起了雪来,玉树琼枝,庭院里是无尽的清美光景。泠儿给江蓠支起了斗篷,江蓠看萧陵泷一眼,他并未穿斗篷出来。而江葑身上倒好端端地穿着。   “你要怎么办?我去跟茗玉说一声叫她送来吧?”江蓠问道。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需要这种东西?”萧陵泷神气地哼了哼,眼珠一转,又狡黠地笑了起来:“不然——我们两个挤挤吧。”   江蓠点头说好,于是萧陵泷弓着上半身钻进了斗篷。他吸了吸鼻子,觉得斗篷里萦绕着一股让人迷醉的暖香,问道:“蓠妹妹,你身上的是什么香啊?”   江蓠为了叫江葑跟在身边,伸手拉着她,此时手冻得发抖,咬咬牙道:“什么香不香啊,冷死我了!……是冷香吧!”   萧陵泷闻言大笑,笑声从斗篷传出,蓦地变低沉了些,江蓠听到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心也莫名其妙漏跳了一拍。   回过神来感觉冰凉的手被人握住,左边是江葑的小手,而右边是萧陵泷干燥温暖的手。   ☆、第十二章 融冰   腊月的一天,江蓠在鹤梦居内埋头苦读。   外头层云阴暗,天色灰惨,再加上天气极端寒冷,江蓠怎么也抬不起精神读书,也许是萧陵泷也不在的缘故,她在他面前装勤恳用功的劲儿也没了,今天读书效率相当低。   月初庄淳年就警告过她,一天背不下什么和什么的话就不允许吃中饭,这种惨绝人寰的惩罚在江蓠和萧陵泷的一致抗议下虽然停止了,但庄淳年现在加紧逼迫江蓠的势头并没有改变。   他教的东西愈发得高深了,要背的东西也愈发得多了,甚至有的东西,前生也不曾逼迫江蓠学过。   父亲虽是清贫书生出身,希望她也能知书达理,但在江蓠撒过几回娇后也就不了了之了,“识得几个大字就好,我不再逼你了”,这是他亲口说过的话。   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呢?今年冬天手上已经长了好几个冻疮,又苦又累,江蓠总是明示暗示地告诉庄淳年“她不想学”、“想缓一缓”,但庄淳年只是紧抿起嘴,眼睛眯起,把她的不满无视掉了。   他还在江政鸿面前说:“小姐果然是可造之材,我决定尽量多教她一点东西,在春闱场期之前就都在江家叨扰了。”   江政鸿十分高兴,还把庄淳年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江蓠,弄得江蓠在他面前哭诉的机会也没有了。当然,她没有哭诉的最大理由当然是——她不忍主动减少和庄淳年相处的机会。   因此即使“慈父”变成“严师”,她也咬牙硬撑到了严冬。   ……   “错了,该打。”大冬天的,庄淳年没有伸出戒尺打,但是言语却很冷硬,不容置疑。   江蓠咬起下唇,一言不发。   “哪里错了知道吗?”庄淳年依旧拷问着,视线紧紧盯在江蓠刚才写的解释古文的文章上。虽说是文章,其实只有十几句话,对一个大人而言,一眼看完不是问题,但他却目光不移,神情苛刻,好像要把薄薄的白纸看出个洞来。   江蓠的思路完全没跟着文章走,她在看父亲,以前都被学习折磨得很惨,被问得惶急时,连抬头看父亲一眼的余裕也没有。但现在她已经放弃了,不只没想文章的事,还大咧咧地盯着他看。   这一看,她觉得庄淳年再严厉也终究是个未及弱冠的青年,他刻意装作有锋芒的样子,但语气骗得了人,长相却骗不了人。仔细看去,他的面部轮廓比三十多岁的父亲看去还柔和得多。   “在看哪里?”庄淳年沉下声音道。   江蓠挑了挑细细的眉毛,嘴角流洩出一丝笑意。   “无事分心,我要罚你跪下了。”庄淳年负手身后,看她的神情更加严厉了几分。   江蓠这下真的笑出来了:“这不是无事分心,我学不进去。”   庄淳年大怒:“学不进去还有理了?!你笑什么?”   江蓠在庄淳年面前耸了耸肩:“我没什么理由,就是想笑。”   “你看看你的动作!”庄淳年对江蓠耸肩的动作嗤之以鼻:“耸肩?那是女孩该有的动作吗?被别人看去会说你不庄重!我是不是教错方向了?难道该先教你读一、二则女戒不成?”   江蓠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歪头看着庄淳年,感觉父亲身上带着股以前也不曾察觉的“酸腐儒生”的味道。这么一想,她惊讶得张大了嘴。   女孩红口、白牙、小舌,张嘴的样子十分娇俏美丽,庄淳年只看了一眼,又是怒不可遏:“岂有此理,我没教过你在外人面前,‘笑不露齿、缄默笃重’的规矩吗?!”   江蓠闻言闷闷不快,不再作声,庄淳年又说教了两句,以为她肯听了,于是又重说了一句:“想必是那个野猴子似的小公子带你往不好的方向去了!以后不准再犯!”   看庄淳年咄咄逼人,江蓠心里委屈,忽然脱口而出:“你又不是外人。”   是我的亲父啊。   庄淳年不知她何出此言,如遭电掣:“你可知这是胡言乱语?难道今日要我从头教起何为内外吗?”   江蓠这几年没有流过几次泪,更没有在人前流泪,被庄淳年一句话激得眼泪涌出,她大声顶嘴道:“那你告诉我何为内外?”   庄淳年一挥衣袍,掷地有声道:“父母、夫妻、子女为内,旁人为外。”   江蓠早料到他要这么说,她喃喃自语道:“我把你当父亲的。”   她这喃喃自语却被庄淳年听去了,他道:“胡说!你的父亲是当朝一品重臣江政鸿江大人!”   “我自然知道,”江蓠接着喃喃道:“但不知为何我一见你就觉得亲切,我把你当做父亲的,不当做外人。我爹对我那么好,那么宠我,从来不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你为什么不像他一样?我都说了一万遍我不想背那复杂的古文了、不要再抄那什么劳什子释义了,你却不肯顺我的意思,哪怕一次也好?……”   她越说越委屈,回过神来,才发现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而且表现得对学习一点上进心也没有。她生怕庄淳年又要发作,暗暗地抬眼觑他神色。   庄淳年却不是发怒的表情,他像被什么东西震慑住了似的,有些迷茫地道:“你不读书?你不读书,那我留在这里做什么?”   江蓠听他好像要走的样子,大惊失色:“我不是赶你走!你像爹一样好好地陪着我不行吗?”   她说得庄淳年愣住了,江蓠自己也渐渐地愣住了。   她都在说什么?庄淳年这一世并不是她的父亲,她不应该戳破这层纸的,那样只是给他添麻烦而已……更何况,来年春天,他们就要作别了,再一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不该跟他赌气的。也许硬学也该做出个好学生的样子,这样才合他的心意,并且,传出去还能给他留下个教学有方的好名声。   她自见到他起相认的心情就很迫切,毕竟已经入土的亲人又活生生地立在了她的面前。嫁到谢家后受过的苦让她愈加思念少数的几个血亲,活过来能看到他们实在是太好了。但——真的对他说出“你是我的父亲”这样的事是不应该的。   做了几年小孩,常识和脑子也退化了?回过头来,江蓠觉得自己方才做的事简直荒诞可笑。   她复杂的表情落在庄淳年的眼里,庄淳年本以为她在戏弄自己,现在倒有点不确信了。终于,他慢慢地伸出手来,把江蓠抱到了膝上,她身上有淡淡的花香和奶香,闻起来很是舒服。庄淳年松了紧皱的眉毛,仔细想起来,和她做出这么亲近的举动是在拜师礼上牵了她手之后的第一次。   也许是他太严肃了?在一个七岁的女孩眼里,他的形象就像鬼故事里的罗刹一样吧?一想到江蓠做噩梦也许会梦到他长出獠牙、张着巨大的青嘴的样子,庄淳年忍不住自己也笑了。   “你啊,也许是江大人在家的时间太少了,没有时间多陪陪你吧?”他自动给江蓠为什么这么眷恋他做出了合理解释。   “你倒是个好女儿,”庄淳年继续说着:“以后我的女儿,如果有一半像你这样黏着我,我会觉得很高兴的。”   庄淳年低头看了江蓠白净的脸蛋一眼,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道,“掌上明珠,前人诚不欺我。”   江蓠愣住了,父亲的温柔来得太突然,她反而有点适应不过来,她刚才还在做思想建设,觉得不该打扰他今生的生活来着……   庄淳年继续柔柔地抚摸她的发顶,从书架上挑了一本书,移到两人面前,把桌上原来的纸张排开:“这些文章就不读了,以后读一些诗词歌赋吧。哦,对了,今天我先给你讲洛神的故事。”   和庄淳年的相处模式回归到了前生江蓠记忆中的样子,语气温和地对她说话的父亲,已经好久没见过了。自十里红妆嫁出去后,是多少年过去了?……   江蓠瞬间又想落泪,庄淳年看她不言不语,声音有些紧张有些羞赧:“怎么了?”   “没怎么,”江蓠揉了揉眼睛:“这样很好。”   庄淳年露出了安心的微笑,他待人向来温和有礼,只对这个稚童莫名其妙地苛刻,自己心里也觉得像中了邪似的,现在能和她和睦相处,着实松了一口气。本来觉得来年春闱要离开江家,总有种大事未完的牵绊感觉,但现在却觉得没有遗憾了。   也许……原因在她?   正想再柔声和她说两句话,下仆却在门外传报道:“萧府送来了请帖,事不宜迟,请先生即刻出发。”   庄淳年闻言放下了江蓠,面色变得有些凝重。江蓠倒不知庄淳年为什么和萧府扯上了关系,而且看下仆的稔熟态度,他和萧家来往绝不是头一次。   庄淳年面色凝重,低头看着她,欲言又止。   江蓠觉得这个时候还是装作单纯些好,于是雀跃道:“先生就去吧,去萧家多好,也带上我一起去!”   “你也去?”庄淳年大惊:“万万不可,江大人知道要操心了。”   “有什么好操心的?”江蓠一甩脖子:“我长这么大好像只有上元节去街上看过花灯,其他时候都没有出过府门,我好想知道外面长什么样子啊!而且,玲珑哥哥来我们府里这么多次了,我还没去找过他呢!”   “原来是要去找他玩么?”庄淳年失笑,但目光还是有些暗:“但我只是一介西席,带东家的小姐私自外出,于礼不和。”   “什么礼不礼的?”江蓠笑道:“你看我到门口叫个小丫头,叫她跟莺儿说一声,你带我去就得了,回头莺儿会招人来接我的。”   庄淳年听她这么说,姑且点了点头。   江府和萧府之间只隔了一条街,而且江府在萧府的西面,所以两府的下人称呼起对方来常说“东府某某”、“西府某某”的。   庄淳年命人在后门备好马车,带江蓠缓缓走出府,在上马之前就有一个机敏的下人来报:“江老爷准许了。”   庄淳年点了点头,再无顾忌,把江蓠抱上马车。马蹄声“得得”,一行人向萧府行去。      ☆、第十三章 密语   江蓠记忆里对外界所知甚少,所以此刻不只是为了扮作一个孩童才趴在窗上朝外看,实际上自己对外面也是很感兴趣的。   狭窄的江府后街上可以看到很多行色匆匆的路人,穿着卑微、色彩污浊的衣服。江蓠还看到冬天的积雪在道路上被踏成一堆烂泥。她忽然觉得心情有些低落,收回了眼睛,趴在马车靠壁上一动不动了。   庄淳年笑道:“你该知道大家小姐的日子不是人人都过得起的了吧?”   看江蓠一言不发,他又道:“想我也过过几年食不果腹的日子。”   江蓠闻言吃了一惊,抬头惊讶地看着他。父亲家里虽不是名门望族,也是书本网,虽然贫寒一点,但“食不果腹”,怎么到了这种地步?   “你这丫头,”庄淳年看着她的表情,笑道:“怎么听起我的事来,就这么感兴趣?也真真是怪的了,其实我小时候呀……”   庄淳年正想打开话匣子,马车的晃荡忽地停了下来,车厢的帘子也一下被拉了起来,有人递了一封信进来:“先生,请看。”   这一下江蓠就不好打扰庄淳年了,她悄悄在一旁窥看庄淳年的神色,只觉得他的脸色更加沉重了些。看完信的他完全没了开口说话的欲望,只对江蓠简单说了句“当心停下时不要磕着头”,就靠着车厢后壁开始闭目养神。   江蓠不知道个中究竟,也没有借口出声问他,所以只能装作什么也没察觉的样子。   不久,萧家到了。江蓠掀开车帘看,只觉萧家建筑的外观看去和江家没有太大差别,但一走进去,就觉得终究不同了。   江政鸿是兵部尚书,再加上江家是百年世家,气韵早已经是历史沉淀的结果,用词语概括的话,就是——简洁大气,江家的建筑也采取这个风格,后院的女子闺房也许会有所不同,但大概就是道路笔直、色调浅淡。   而萧家的建筑,用四个字来形容是——明媚鲜妍。这也许跟萧家领着内府银两行商有很大的关系,萧家见多了新式花样,也财大气粗的,所以建筑极力装点,看到最巧夺天工的地方,竟会觉得有皇家的富贵和风范。府中道路弯曲、房屋连栋,即使看过了谢家的荣华富贵,江蓠还是觉得一不留神,会在这个大家宅里走丢。   庄淳年拉着她疾步如飞,中途觉得她慢了,还抱她起来走。江蓠看到他严阵以待的样子,心想,信中说的究竟是怎样的事。   庄淳年对萧家布局似乎很熟悉,走起路来不带一点犹豫,带着江蓠忽左忽右,到得一处朱红院落。   迎面走来一个粉面红裳的女子,看装束是三等丫鬟,庄淳年见了她笑道:“你是紫桐院的人?”   那丫鬟看他是个俊秀的年轻公子,对他露出一个含羞带怯的笑容:“奴婢春红,正是紫桐院的丫鬟。”   庄淳年松口气道:“这是西府上的江大小姐,你可认得她?来找萧公子玩,你可领着她去,回头自可得到赏钱。”   春红微微点了一下头,但并没有走来拉住江蓠。庄淳年见状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碎银,也不看数目便往春红手里一塞:“这事我拜托你了,不要弄丢了她,好好领着。”   春红点了头,眼睛还在他身上盯着,看不出高兴的表情。庄淳年转身走掉了。   江蓠心道,这丫鬟要的却不是钱,而是你多看她两眼。   江蓠一言不发地和丫鬟目送庄淳年远去,等背影消失了,丫鬟转头对江蓠道:“大小姐?春红认得你,现在小少爷有功课,还没回院里呢,你去了一个人也怪无聊的,不如现在这里坐一坐,稍等一下,春红把这个花瓶送到小姐房里,再来找您。”   江蓠看到春红捧着一个青釉花瓶,她随手推开了旁边一间房子的门,道:“这是间空屋,您在里面等等吧,顶多、顶多一刻钟,春红就回来了。”   春红哄着她答应,江蓠毕竟不是小孩子,不会害怕一个人待着,所以爽快地点了点头。   春红笑了,转身离去。江蓠用手扶着那扇朱漆大门,迈过了高高的门槛,走进屋子。   这是个光线不良的屋子,到处黑漆漆的,若真是小孩一个人待着,会害怕也是理所当然的。江蓠先是爬上了最前面的太师椅,但坐在椅子上也很无聊,于是又爬下来绕着柱子打转,时间一点点过去,江蓠渐渐察觉到春红去的不是“一刻钟”,而是更久。   她正想探头张望,忽地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正朝着这边来。江蓠莫名地有些紧张,左眉突跳,要出去?又觉得不该,等意识过来,她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个衣橱的后面,藏了起来。   脚步声在房间门口停住了,有个年轻的声音道:“那件事,属下已经完成了。”   似乎还有另一个人,这个男子好像在向另一个人汇报事情。   第二个男子的声音很是低沉,仔细听有些阴柔:“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站久了会有人注意到的。”   年轻人好像四处打量了一番,正好看到这个开了门的房间,提议道:“主子,请入内详谈。”   “这里无人吧?门开着,别是已经有人在里面了。”那个语气阴柔的男子嗤嗤地笑着,先一步抬脚进来,江蓠听到厚厚的靴底落在石板上击起的声音,吓了一跳。   年轻男子四处顾望,好像要探查房间,那男子笑道:“你也太一本正经了,我说笑的,没人。”   他的声音有些悠远的味道,江蓠敢肯定他正认真地观察着房内每个角落,看有没有不协调的地方,明明抱着严重的戒心,却虚情假意地谴责别人,这样的男人,太可怕了。   他的目光好像化作实质性的毒针,正射向书橱背后的江蓠,江蓠出了一身冷汗,她意识到他们现在在说的事情绝对是不能被别人听到的机密。   “上次江家的事出了一点小差错,但老爷真是运筹如神,一计不成,又出一计。”男子柔笑道。   江蓠被吓了一跳,她到现在为止见过了不少人的不少笑容,也知道“笑里藏刀”是何种笑容,现在这个词就可以很好地安在这名男子头上。并且他把它演绎到了极致。   “那庄淳年真的顶用吗?”属下沉默良久,忽地问道。   忽然听到父亲的名字,江蓠用手捂住了心脏。父亲到底答应了萧老爷什么?   “顶不顶用,看着就是了。”男子先是徐徐回复,接着又重重地哼了一声:“你未免顾虑得太多了,我记得交给你的事你只要手脚去做即可,嘴巴是不需要的吧?”   属下惶恐地道:“是属下多话了。”   “我也不是来这里和你闲聊的,那人你们就任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吗!!一个叛徒,却敢从我手里溜出去,不见到他的项上人头我是不会泄恨的!”   “属下明白,”男子似乎跪了下来:“只是请容许属下请罪,仍旧没有找到他的下落。”   “废物。”那男子似乎很生气 :“时间不多了,和那个叛徒你们要耗上多少时间?”   “属下该死,”男子沉声回应道:“请再给属下三个月的时间。若再无结果,属下甘愿领罪。”   “罢了,”那男子冷笑道:“你虽叫我属下,命却不攥在我的手里,顾爷的事是优先的,没了你们也成不了事,所以只是在这儿给我立个说法吧?真的去不去做,谁敢过问呢!”   “属下不敢。”   那男子笑得更低沉了:“罢了,以后自有比你更听话的奴才,我想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   此话说完,男子就拂袖离去,跪地的男子也站了起来,两人一道不知道往哪儿去了。   两人走后,江蓠在衣橱后面兀自站了不知多久,手有点发抖,直到春红一声疑惑的“江大小姐”响起之前,她都没有回过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可以猜一下这个顾爷~~   ☆、第十四章 萧家两兄弟   江蓠听到春红的呼声,抖抖索索地从衣橱后面走了出来。走进屋里左右张望的春红看到了她,松了一口气道:“江大小姐,奴婢还以为你到别处去了呢。”   江蓠沉默着不说话。春红以为她不开心,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糕点,放到她手里道:“是春红错了,小姐留了我一会儿,春红就来晚了,大小姐不要生奴婢的气。”   江蓠任她牵起自己的手,向紫桐院走去,包在手帕里的糕点被风吹得跌落下来,粉屑落了一地,江蓠这才觉得自己过于恍惚了,她收起手帕,回握了一下春红的手,问道:“玲珑哥哥下学了吗?”   “玲珑哥哥?”春红有些疑惑地问道,又立刻醒悟过来,失笑道:“我就想我家公子什么时候有了女孩儿的名字了?原来是这个道理。”   “我也不知道,请大小姐先在太太房里待着吧,哥儿总归要回来的。”   春红牵着她到了紫桐院,两个丫鬟见了,紧张得跟个什么似的,立刻把江蓠请到里屋,在她怀里放了个果篮,又拿来手炉让她捧着。   江蓠点头抬头的光景,江氏就到了,对她说:“我的儿,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江氏年纪轻轻,就说这样的话,江蓠觉得有些好笑,她没忍住,略带笑意对江氏行了个礼,道:“姑母,蓠儿来见你了。”   江氏勾了勾江蓠的小鼻子,把她抱到了怀里,笑道:“这只是漂亮话,我知道你是来找那个混世魔的,但他还没下学呢。”   江蓠便问她,萧陵泷平日里有哪些功课,又要做到什么时刻。江氏都一一回答了。听了之后江蓠咋咋舌,心想,这萧父倒很抓紧培养儿子。   方才的神秘人提到了庄淳年和江家的事,从他口气推测似乎都和萧炎康脱不了干系,江蓠心想萧炎康一定在谋划着什么。俗话说“父传子、子传孙”,她忽然理解萧炎康为什么对儿子这么苛刻了,为了培养接班人,他不得不做到如此。   其实庄弄墨和萧家有着非常亲近的关系——她的生母萧氏是萧炎康的四千金,十六岁那年嫁给了庄淳年。   对萧家母亲总是只字不提,庄弄墨年幼无知,也不曾主动问及母亲娘家的事。但萧氏去世之前重病的一段日子,江蓠回到庄家衣不解带地服侍母亲,那时倒是听母亲在病榻之上提及萧家的一些陈年旧事。   “我家人,个个都过得不容易。”——这是萧氏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之所以不容易,归根到底,在于我的父亲萧炎康是个心大、眼高的人。”这是她说的第二句话。   那时的江蓠对心大、眼高两个词没有多少感触,所以无法理解母亲久经沧桑后,想起往事时表情为什么仍旧那么深沉、哀伤。   她沉浸于回忆,说在闺中的日子是多么无聊、烦闷,说由于萧炎康的管教她甚至无法和同龄的少女一起嬉笑玩闹,说她和其他家族的千金基本不来往、也没有逢年过节在外踏春赏花观灯游园。   这些事的细节江蓠不怎么记得了,最后她记得母亲说道:“我和你父亲,其实是计算之中的婚姻,但却成为了计算之外的一对佳偶,这真是老天爷赐我的福分。”   说着这话的母亲微微地笑了,然后在庄弄墨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虽说你父亲未必也这么觉得,但我今生有了他,已经满足了。”   ……   在萧陵泷的惊叫声中,江蓠醒了过来,她才猛然意识到刚才半睡半醒。母亲的事?……现在的母亲还在萧府里,今年刚及笄,也许她有机会见到她?……   “蓠妹妹,你又睡着了?”萧陵泷不依不饶地晃着江蓠的肩,看到她眼睛睁开了,喜道:“你醒了?我们出去玩吧。”   茗玉手拿毛巾,一脸无奈地走了过来:“少爷,看你,满头大汗的还没玩够吗?”说着给他擦脸上的汗珠。   江蓠定睛一看,真的,萧陵泷流了很多的汗。明明是隆冬,他却只穿着一件窄褃无袖的八宝纹锦服,好像刚和谁打过架回来了似的。   江蓠第一次见这样的衣服,仔细打量,发现它没有多余的布料缠身,十分轻便,适合运动。盯着萧陵泷看久了,萧陵泷有些害臊地低了头:“蓠妹妹你看什么?看我身板还够壮实吗?”   江蓠被他这一句话吓到了,惊讶的表情毫不掩饰,萧陵泷很是受伤:“我太矮?太瘦?”   茗玉推了萧陵泷一把,嗤道:“你先去澡房洗澡吧,请问你才几岁,那小身板我怕只称得上弱不禁风四字!”   萧陵泷上半身的衣服被茗玉扒了下来,赤着身苦着脸向澡房走去了,嘴里嘟囔道:“我也想快点长大啊。”   他脱衣服时江蓠没来得及低头,小少年瘦削但匀称的脊梁线条和腰线一览无余,算不上雄姿英发也算得上紧实漂亮,不知为何江蓠看得有点眼热,匆匆挪开了视线。   她想起她还亲眼看过孙子们在一个澡盆里洗澡呢,怎么现在对这种小事慌张,暗暗摇头。   茗玉没有发现她面色古怪,只一径问道:“姑娘不会等得不耐烦吧,房里没有别的姑娘,少不得需要等着少爷洗完澡出来,但他不会太久的。”又道:“太太房里好玩、好吃的东西不少,姑娘看着哪个顺眼就拿了、吃了,不要顾虑。”   江蓠的注意力不在这些个吃的玩的上面,她眼睛往窗棂一扫,只见雪白的窗纸上映着一个人影。   江蓠以为是下人在外面站着,忙道:“大冷天的,在外面多遭罪啊,茗玉你放他进来吧。”   茗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捂嘴低叫了一声:“我的个天哪!我怎么没发现这位还站在屋前呢!”   江蓠来了兴趣,“这位”,说的是谁?   茗玉领着那人进来,那人只矮了茗玉半个头,乍一看,像是十三四岁的少年,但仔细打量,脸上稚气未脱,竟比萧陵泷大不了多少。   江蓠心下讶异,那男孩却豪爽地笑了,嘴边露出两颗虎牙,闪闪发亮:“妹、妹好。”   江蓠觉得他说话的语调有点奇怪,但并没在意,笑问:“你是谁呢?”   茗玉对江蓠道:“他是府里的小七,大少爷两岁,两人一起下学的,也住咱们院里,刚才就散了,叫他去侧屋洗澡,没想到竟在窗前站了这么些时候。”说完又对萧陵岩道:“我说,七少爷,练完了武不擦汗、洗澡是会着凉的,这也不是闹着玩儿的,你赶紧……”   萧陵岩打断了她,道:“我总、总听八、八弟说、说,江家有个、个蓠、蓠姑娘……就是说、说的你啊……”   这一段话他憋了好久才憋出来,江蓠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有些口吃,男孩双眼明亮地看着她,江蓠看到他额头上的汗都冻成了薄薄的冰花,可见外面冷得厉害了。   “你是呆子么!既然想见她,进来不就得了,在外面站着做什么?”茗玉一边紧张地给萧陵泷擦脸,一边训斥道。   萧陵岩越看江蓠越乐,道:“漂、漂亮,八、八弟总说蓠、蓠……你漂亮,的确漂亮。”   萧陵岩急促地说完后半段,没有口吃,但却有些听不清,江蓠看他的表情有些烦躁,主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萧陵岩。”男孩挺直了腰板,这三个字说得神气十足、毫不含糊。   江蓠笑了,她看他年纪虽小,身体强壮,虽然虎头虎脑,胜在心眼实诚,于是很有好感,下床行了个礼,甜甜地道:“萧哥哥好。”   萧陵岩闻言乐开了花,搔了搔后脑勺,喜道:“下回,你来和我们一起、练摔跤吧!”   萧陵岩这句话很顺利地说出来了,没有卡一个字,虽然仍旧有些吐词不清,但比上回好很多。   江蓠心想我可不能和你们一起玩摔跤,所以笑而不语,萧陵岩却止住了笑,嘴唇蠕动,又想说些什么。   “你们在聊什么?”   萧陵泷大咧咧地走了出来,看到萧陵岩,立刻眼神不善地问道:“你杵在这儿做什么呢?”   萧陵岩有些委屈,指着江蓠道:“蓠妹——”   “闭嘴!”萧陵泷没等他说完,就向他扑了过去:“谁让你叫她蓠妹妹了?”   江蓠看到萧陵泷举起了拳头,忙道:“你发什么疯!那是你哥哥!”   萧陵泷闻言停了下来,扒拉了一下走形的中衣,转而用眼神威胁萧陵岩。   萧陵岩道:“我是你、你哥,你叫她、她妹、妹……我凭、凭什么叫不得?”   萧陵泷“哼”了一声:“凭你怎么说,蓠妹妹是只有我一个人才能叫得的,你这样冒犯我,下回我要打得你满地找牙。”   江蓠闻言张大了嘴,茗玉看她表情错愕,忙解释道:“姑娘不要误会,少爷说的是比试的事,他和七少爷关系好,彼此亲和才经常这样小打小闹的。”   江蓠转眼看萧陵泷拍了萧陵岩肩一下,不知对萧陵岩说了什么,萧陵岩大笑着走出门外。她想,也许茗玉说的是真的。      ☆、第十五章 外出   茗玉帮萧陵泷穿好衣服,萧陵泷道:“今儿个街上弘福寺有僧人施粥呢,蓠妹妹,我们一起去喝一碗吧。”   江蓠觉得他说的话很奇怪,想必是施给流民、乞丐的薄粥,他们去喝岂不奇怪。何况,出一次府对她而言不是这么容易的,更别说到街上去。   萧陵泷道:“是腊八粥,腊八已经过了,但今天施的,据说是腊八粥,先到先得,后到的就没有了,僧人说喝了包治百病、祛病除邪……”   看他说来头头是道,想必没少在市井厮混,所以耳目灵通,江蓠心里羡慕,不由松了口:“那腊八粥是怎样的?”   “弘福寺的腊八粥可是出了名的好喝,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红豆、枣泥、榛穰、松子……统共有十几种东西放在一起煮出来的,味道又香又甜又糯又黏,那叫一个好吃!……”   听着萧陵泷的描述,江蓠也很有食欲,实则她喝过腊八粥,但对这弘福寺的腊八粥却有了一种特别的期待。看她眼神动摇,萧陵泷得意地扬了扬眉:“用我家的马车拉着你去喝,不用到未时,就拉着你回江家啦!”   江蓠道:“我是和庄先生一起来的,我得等他领我回去才行,要不也得遣人跟他说一声。”   萧陵泷闻言撇了撇嘴,有点不耐烦,但还是点头道:“就叫茗玉派人跟他说一声好了。”   于是两人被丫鬟簇拥着走出紫桐院,在大门外面由小厮领着向府门去了,萧家道路复杂,江蓠紧跟在萧陵泷后面,只觉眼前景色十步一变。   走过一个水廊,江蓠远远地看到廊中有人,是一个翠衣的少女,她多走两步,再看,这下却看到被柱子挡住的那个人。   那人一袭青衣,竟是庄淳年。   江蓠心下一跳,停了步伐,萧陵泷转头看她,又顺着她目光看到了廊中的两人,他皱了皱眉问道:“四姐,你在这儿做什么?”   廊中两人受了惊,纷纷转过头来,那翠衣少女声音柔柔的,远远地传来,声音十分低弱,却蓦地有股缠绵悱恻的味道:“小八,你要到哪儿去?”   看少女不答反问,萧陵泷皱了皱眉道:“我去弘福寺玩。”他姑且对庄淳年也解释了一句:“蓠妹妹我就带走了,我会把她送回江家的,庄先生不必多费心了。”   远远地,江蓠看到庄淳年并未颔首,他的目光朝自己扫来,好像带了点探询的味道,或许他想说“要我带你回去吗”。   江蓠稳了稳狂跳的心脏,眼前的竟是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了,她努力稳住声音道:“先生!我和玲珑哥哥出去玩了,我会自己回江家的!”   说完,萧陵泷拉着她快步走开了,江蓠回头一看,只见庄淳年的目光已经重新落在翠衣少女的身上,没再往这边看一眼。   江蓠和萧陵泷走到府门,马车已经候在外面,萧陵泷自己跳上马车,把江蓠拉了上去,在车上坐定。马车就要起行的时候,车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萧陵泷轻“啧”一声,掀帘子对马夫道:“快走!”   马夫闻言挥鞭,江蓠却感到车后面像系了一块大石头似的,怎么也跑不起来。   “废物!”萧陵泷冲前面吼道:“他才九岁啊!一匹马一个大人要输给一个小屁孩儿吗?!”   江蓠闻言悚然一惊,九岁!她敲了敲车的后板道:“萧陵岩萧哥哥?”   萧陵岩忙应道:“是我!”   江蓠转过头怒道:“你太过分了,马车跑起来他摔了怎么办?”   “他自找的。”萧陵泷不屑地道,看江蓠面色不佳,还是妥协了:“算了,停车吧。”   马夫制住了开始变得狂暴起来的马匹,而萧陵岩也从旁边爬上了马车,他挤在江蓠一边道:“八、八弟,你太、太过分了……你不是、是答应我,洗、洗好澡一起去、去弘福寺、寺吗……”   江蓠恍然大悟,原来那个时候萧陵岩被安抚了是这个缘故,她转头瞪萧陵泷:“你为什么不守信用?”   萧陵泷毫不反省地冷笑了一下,反瞪着萧陵岩道:“你这个口吃的,什么时候话说顺溜了再来这里你啊我啊的吧,听的人能被你急死。”   萧陵岩被说得脸颊羞红,他的铁拳往身边一砸,江蓠感到坐板震了三震,正觉惊吓,萧陵泷站了起来,插|进了她和萧陵岩的中间。   “罢了罢了,这回就算你捡的好运,弘福寺的粥可好喝了。”他对萧陵岩道。   萧陵岩闻言转怒为喜,看他全没往心上去的样子,江蓠决定放宽心,也许男孩间就是这样动不动就剑拔弩张的呢?……   江蓠出府时,江氏给她披上了厚厚的外衣,现在整个人都裹在衣服里,感觉很温暖,再加上马车晃晃悠悠,很快她就产生睡意了。   萧陵泷看到女孩头轻点了几下,就一歪,睡过去了。她的头靠在他的左肩上。   萧陵泷从正上方看着女孩长长的眼睫毛,觉得如一柄小扇,在眼下投下整齐的黑影,十分好看。   江蓠长得很好。景氏姊妹年隔十二岁,在两个时段分别名动京城。大的以贤良淑德闻名,小的却以文采精华为名,当年艳动京城,衬得再美的花儿都失去了颜色。江蓠的面容和母亲有七八分相似,只有眼睛和父亲相似,不圆不窄,不媚不娇,如同一个泉眼,一波深泓,看着看着能让人跌进去。   萧陵泷最近常觉得这个妹妹深藏不露,比如说她看着丫鬟们吵嘴注意力完全不会被吸引过去啦,偶尔会表现的很有正义感很有原则啦……以及偶尔会像一个大人一样教导他的行为。   萧陵泷觉得年纪小、却很有主张的江蓠是可爱的,但她太聪明了的话,他也有诸多烦恼。   像这样睡过去的她是最可爱的。   小鼻翕动,气息徐徐喷在萧陵泷肩上,但衣服太厚了,他没什么感觉,觉得有点可惜。于是萧陵泷用手托起江蓠的下巴,想试试看人的气息喷在掌心是怎样的感觉,但他低估了江蓠头的重量——即使是小孩,毫不防备地靠向别人时头还是很重的。因此,他的五指猛地按进了江蓠肉肉的脸颊。   萧陵泷有些吃惊,触感是一片滑腻柔软,萧陵泷记忆里有一个词是来形容这种情况的,好像叫什么香什么玉,具体他想不起来了。   怕蓠妹妹被自己吵醒,萧陵泷立刻坐正,又把她的头放回了自己肩上。   不久,弘福寺就到了,粥香从寺院门口一路传出,萧陵泷拉起帘子看了看,现在还是正午之前,粥总算还剩了那么些,看来他们赶上了。   江蓠闻到香气,自动醒了过来。   她掀开帘子,趴在窗栏上,看到萧家兄弟二人在粥桶前面站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僧人在给他们盛粥。   周围站着一两个饥寒交迫的路人,喝着碗里的粥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江蓠看到萧陵泷转过身,手上的两个碗里散发出氤氲的白气,他面带笑容,向她走来。   天色阴暗的腊月里,粥碗里散发出的热气和玲珑哥哥温暖的笑容让她像看到太阳那样,打心底里感动起来。   能和他一起长大真好,江蓠暗想着,第一次出府能和他一起来弘福寺喝粥真是太好了。想必这要成为记忆里永不褪色的一幕。   ……      ☆、第十六章 端倪   从弘福寺回到江家后,江蓠在鹤梦居里又读了几天书。现在读书随意多了,不只因为她说通了庄淳年,庄淳年对她宽松很多的缘故,也因为这两天庄淳年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江蓠差不多可以理解,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萧炎康挑中了庄淳年,但他就是要把女儿嫁给他的。才及弱冠,庄淳年就在春闱中一展身手,中了进士,随后就迎接萧家四女一同回江南老家举办婚事,婚事完毕后到地方赴任,开始了当地方长官的日子。   江蓠知道得很清楚,她想父亲大概为了母亲的事和前途的事而恍惚失神吧。   这一日课业结束后也没等到萧陵泷,江蓠和泠儿离开鹤梦居,在门口和等待着的小丫头会合,然后往紫枫苑走去。   隆冬时节,路上又飘起了雪花,江蓠拢好狐皮袄子,更紧地贴近了丫鬟走着。   视野里出现一个健步如飞的小厮,朝着她们笔直行来,江蓠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事,拉了拉丫鬟的下摆,让她们站住。   这小厮紧追猛赶,终于站到了江蓠面前,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老爷叫小姐过去,有话要说。”   江蓠看他面色惨白,额上全是冷汗,似乎不只是因为在风雪天跑过来才弄成这样的,她问了一句:“爹,不开心吗?”   这小厮真觉得他家小姐奇了,她怎么知道老爷今天心情不好?……   老爷刚摔了一个白玉镇纸,把他们这些人可吓惨了,正在气头上却要见小姐,他只怕会吓到小姐而已。但这是老爷的吩咐,他也没有办法。   于是他道:“老爷今天确实心情不好。”   江蓠点点头,道:“那我跟你走吧。”   小丫头们被打发回紫枫苑,江蓠带着泠儿和小厮一起向父亲的书房走去。   走进院里,阶上铺满了雪,江蓠透过半开的窗户往里看了一眼,发现江政鸿正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他腰弓着,何止心情不好,似乎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爹?”她在门口轻声问了一句。   江政鸿听到女儿的声音,抢步走到书房门口,一下就把江蓠高高抱了起来,叹了口气道:“几天不见,当女儿的没想见爹,我当爹的却想见女儿了,说出去真是让人笑话。”   江蓠笑了,道:“女儿也想爹。”   “你有你的玲珑哥哥陪你玩,早已把我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江政鸿轻笑着,低头蹭了蹭女儿红润的脸颊。   江蓠嘟着嘴道:“怎么会,女儿最想的还是爹爹啊。”   江政鸿闻言微笑,他像往常一样把她抱到膝上,问道:“今天的功课怎样?”   江蓠闭目回想,今天庄淳年讲书的时候走神了,弄得她后来挺担心他的。但当着江政鸿的面,江蓠还是替庄淳年说好话:“先生好厉害,又教了一堆我不懂的东西。”   江政鸿被逗笑了,他原来脸色差劲,但一看到江蓠的笑容,脸上排山倒海的愤怒和郁结就都暂时放到一边了,他面目慈祥地道:“你都不懂,怎么知道厉害?”   江蓠抬起了星星眼,憨憨地道:“蓠儿就是知道。”   江政鸿的长笑声传遍书房,他起身从书房一角拿了一个黑木大匣,走到江蓠面前,那木匣的长度足足是江蓠身长的二倍。   看江蓠长大了嘴惊叹的样子,江政鸿道:“这是我给你买的古琴,从明年起,由我亲自教你弹琴,今冬太冷,便算了。”   江蓠知道兵部江大人虽非文臣,但特擅琴艺,皇上听过之后曾说过和宫中乐师不相上下。可以说古琴是他的绝活了,如今他要传授给她?   江蓠更吃惊了,江政鸿见状问道:“怎么,你不愿?”   江蓠忙不迭地摇头:“哪里哪里,蓠儿一百个愿意。”她眼珠子一转,心想父亲心情不好,弹弹琴释放一下情绪未尝不可,于是诱引他道:“只是爹要当蓠儿的师傅,手腕要足够厉害才行!”   看她骄傲地扬起头的样子,江政鸿一阵好笑!他的水平也算得了御笔钦点了,一个七岁的小娃娃却要试他?   于是他也难得较真起来,不管天气严寒,道:“就为你奏一曲。”   江蓠闻言十分喜悦,大师级别的演奏她可真要洗耳恭听了。   江政鸿拉开木匣,露出一只木色沉黯如血、暗紫凝身的古琴来,冰弦玉足,典雅非常。这是光从外表看就知道是女子之物的古琴,奇的是在装饰之余也不乏古朴的韵味,让江蓠这样不识货的人,也看得眼睛发直,简直就一眼爱上这张琴了。   江政鸿看女儿发愣,笑道:“能对一张琴一见倾心,你不愧为我的女儿了。”   这句话说得江蓠脸上发红,她见江政鸿把琴放置好,调音之后就弹出了流畅的《江南曲》,眼前如见小桥流水、细雨丝丝。江蓠的眼睛追逐着江政鸿的十指指尖,觉得它们如同跳舞一般,带上了男子平常未有的优柔秀美的感觉。江蓠心乱神迷,想起父亲说“奏一曲”,她觉得光听江南曲可惜,于是催促道:“爹,你奏琴曲吧。”   “怎么,你还要点歌?”江政鸿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从如流水一般流淌的琴声后面传了出来。他弹琴的手指缓了一缓,收放之间,一曲琴曲流转而出。   江蓠听得失神,闭起眼睛,听出这是《明月引》。皎洁盛大的月光笼罩大地,时而又像轻纱一般随夜雾游走,江蓠想象了好多美轮美奂的场景。不知何时,琴声已经消失了。   江政鸿奏毕,问道:“我看你听得入神,倒听出什么来没有?”   江蓠睁开眼睛,看着父亲,她当然不能说这是《明月引》,会吓江政鸿一跳的,于是她只是道:“感觉回到了中秋赏月那天,皓白的月光铺满了人们的衣裳。”   江政鸿点头道:“你很有悟性。”   江蓠问:“爹为什么想教我弹琴?”她觉得江政鸿公务繁忙,应该没什么时间。   江政鸿拊髯笑道:“自从那天贺生宴后,同僚都说我家有个蕙质兰心的姑娘。我听了很是自得,心想将我得意的琴艺传授给你,以后方不遗憾。”   江蓠心下喟叹,心想别人都说我好反而没什么好的,前生不学无术也嫁进了谢家,得了一个苦果子吃。今生弄得名声斐然,前路才更加不测吧。   但她目前毕竟才七岁,不必为了以后的事提前操心,于是释然了,对江政鸿道谢:“谢爹爹一片苦心。”   她没想到的是今生两个爹爹都做了她的老师,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江政鸿接下来就伏在案上处理事务了,不知为何,却不叫江蓠回紫枫苑,而是道:“一起用过晚饭再回去。”   于是江蓠在书房里走动起来,找些东西打发时间,她对玩具没什么爱好而这里也没有什么好玩的,结果挑了一本比较白话的书来看,心想江政鸿问起了也有个交待。   看着看着就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江蓠抬头却见江政鸿疲累地趴在了书案上。   在打盹儿?……江蓠真不敢想象是什么事情把江政鸿累到这种程度,小厮先也说他“心情不好”。   她慢慢地靠近他,见父亲手臂下压着一个明黄色的信封,信封里露出了雪白的折子的一角。江蓠大惊,白色?这是只有弹劾人时才会使用的颜色,一般上奏都是黄色,急件是红色,这白色可不寻常。   江蓠心里一凉,忽想知道折子的内容,于是她抬起江政鸿的手臂,大胆地把折子抽出来看了。   这不是江政鸿弹劾别人的折子,而是被弹劾的折子,是圣上阅过之后拿给江政鸿看的,朱红的批字“无稽、再查”虽然表明了皇帝对江家还是信任的,但作为主上谁不有一二疑心?看皇帝把密件交给江政鸿的意思,竟是叫他好自为之了。   怨不得父亲这样烦躁。   江蓠看折子内容,控告的内容她不是很懂,大概弹劾总不是空穴来风,他们抓住父亲的一点小错不放,追根问底,杠到皇上面前了。问题是这种对朝廷重臣的弹劾一般的人不敢写,父亲在中书省也有人接应,按理说折子不该轻易就到了皇帝的面前才对。   如果是皇帝的近臣和朝中掌监察的大臣联合起来想要整垮江家的话,情况恐怕不容乐观。江蓠十分奇怪,按理说,这时候该是父亲一面倒地倒向五皇子,然后在朝中顺风顺水的时候才对,怎么现在却被弹劾了?   正想着,江政鸿的头微弱地动了动,江蓠怕他醒来,只匆匆扫了一眼联合弹劾江政鸿的大臣的名单一眼,就把折子放回了信封,压回江政鸿肘下。   之后江政鸿醒来,也许是和女儿轻松相处过也睡过一觉的关系,一扫烦闷,晚饭动筷动得很勤,还给江蓠夹了许多她爱吃的菜。   江蓠吃完晚饭,回紫枫苑的路上,脑子里一直不忘折子那宗事情,名单上的名字忘得差不多了,但有一个名字特别好记,她过目不忘。   林擒——林檎是一种水果,而他叫林擒。这是一个小黄门的名字,也是把弹劾江政鸿的折子略过中书省大臣直接送到皇帝面前的人。      ☆、第十七章 解梦   江蓠那天从江政鸿书房里出来之后,心里就压上了一块大石头。作为过来人,她深刻知道江政鸿该走到哪个路子上去,现在看到他偏离了原先的路子,忍不住心中犹疑。   莫非现在五皇子势力过于薄弱,父亲站队的时间太早,被群起围攻了?   她猜测着,也打定了主意,父亲即使不能成为未来天子面前的第一近臣,也不能成为大人物的政敌,落得个身陷囹圄的结局。   她在紫枫苑中恹恹了几日,萧陵泷来了也不能使她打起精神。最终,她想起庆熙二十六年、庄淳年登第的那一年,江南地方发生了一场大案。年底盐运使许洪因为贪赃受贿落马,事情牵扯到朝中官员,影响了一干人物,皇上下令从严整治,结果是一大批官员下狱,其中也包括太子的几个心腹。   江蓠心想,将此事告诉|江政鸿,第一可以助他帮五皇子开拓局面,第二也可将功赎过,让皇上淡忘这次弹劾的事。   打定主意后,关键是该如何把这消息透露给江政鸿,首先她要改变一下字迹,第二她要抓准时机把匿名信投到江政鸿书房。江蓠把所有事想了一遭后,觉得安心了些,当晚才吹灯入睡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江家没落,江政鸿被戴上枷锁送往法场,她被丫鬟拦着,在人群前方哭喊着“不要不要”,但监刑官无动于衷,将一个写着“绞”字的木牌扔在地上,冷冷地说了一句“行刑”。刽子手把江政鸿推上绞刑架,把他的头套进了套锁里……江蓠看到江政鸿的脸色惨白如纸,毫无生意,然后他忽然说了一句:“亏我对你也有提携之恩,没想到你竟恩将仇报。”江蓠大吃一惊,她抬头往监刑官的台子看去,只见乌纱帽下是熟悉的容颜——那上面坐的竟是庄淳年!……   江蓠大叫一声,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流了一身冷汗。床头短炷发出微弱的光,守夜的小丫头并没被吵醒,醒过来的只有江蓠一个人。   回想梦中景象,她还背后发凉。都说梦荒诞无稽,这是真的,两个父亲会走到反目成仇的一天,这怎么可能?但心里有一个声音在问她,若是如此,若他们中必有一个死去,你又该包庇谁,向着谁?   由于这个梦的惊扰,江蓠自成为江家小姐以来,第一次失眠了。长夜漫漫,心中的犹疑愈加煎熬成呕人的毒|药,江蓠有种不详的预感……   第二天,江蓠托言“病体不适”,未去鹤梦居上学,而这天萧陵泷恰好没来,她烦闷的心情无法排遣,更加烦闷了。   就这样,庆熙二十五年过去了,在爆竹声中迎来新年,江蓠一脸阴云惨雾,在大年初一这天生起病来。江家第一时刻请来名医治疗,这医师说江蓠小小年纪,忧思成疾,不是吉祥之兆。说完后,配了副药,江政鸿命人煎了,江蓠也喝了,却不见什么效果,弄得江政鸿、孟氏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唉哟,二小姐,你就不要进来了,小姐今天烧得愈发厉害了,万一传给了你……”莺儿在门口堵着道。   “无妨。”一个清脆温婉的童声回道。   江蓠听到说话声,睁开了眼睛,抬眼见江葑穿着一件淡紫色的秋衫进来了。   江葑坐在床榻旁边,浅浅地笑了笑,左颊露出一个梨涡,道:“阿姐,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江蓠点了点头,做了一个鬼脸道:“我哪里就生了大病,怎么就不好了?”   江葑闻言眼里水光微现,绞了绞手帕道:“你胡说,你从不生病的,现在吃药这么多天都不好,还说不是大病。”   看她说着说着就要流起泪来,江蓠慌得手忙脚乱的:“你别哭啊,真不是大病。”她一着急,就从床上坐了起来,拍着江葑后背安慰她:“倒是你,正月里只穿秋衫,岂不是太不爱惜自己了,又怪爱感冒生病的……”   江葑身体有些僵硬,良久胳膊从外侧挽住了江蓠的手臂,有点惊喜道:“阿姐果然是好了?起身也不体乏,也不头晕?”   经她这么一说,江蓠才发现自己猛然坐了起来,而且头也不像前两天一样晕了,没准真是要好。想到江葑这么小却懂得担心自己,她心下有些感动,一些话冲口而出:“看来你就是我的药了,你一来,我就好了,竟是什么名医神医都不如一个你顶用了……”   她的话太肉麻,偏偏江葑年纪小小就听得懂,于是闹了一个大红脸,道:“阿姐在笑话葑儿吗?”   江蓠说“怎会”,她身子往旁边撤了撤,示意江葑坐上来,道:“底下怪凉的。我跟你说,下回不准穿这么少了。”   江葑虽然多病,但偏偏有个坏习惯,那就是冬月里没有丫鬟婆子看着的话,她一得了机会就爱去掉几件衣服,似乎是嫌累赘。   江葑闻言不语,坐到床上,江蓠怕把病气传给她,远远地坐到床的另一面去,两姐妹对望闲谈。   江蓠起先不觉得自己会病,也不觉得会病这么久。之所以变成这样,乃是冬天她读书吃了太多苦,身体里寒气入侵,再加上那夜里着了凉,养下了这个祸患。   但她虽然想着梦里的事,毕竟不像没见识的人一样疑神疑鬼,因此医师说她“忧思成疾”,是说她作为一个小孩来说心事太重了,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就在两姊妹说着一些无足轻重的话时,,门外忽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莺儿惊呼一声,没来得及拦住,一个人影就闪进了门里,第一句话就是:“蓠妹妹,我探病来迟了,真是不该。”   不是萧陵泷是谁。   江蓠看他一脸心疼和担忧,怪他不早点来的那点心情也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但还是故意不理他道:“哼,病好了你就来了,可见是嫌我病的时候不能陪你玩,所以撇下我了。”   萧陵泷闻言大叫“冤枉”,他急得跳脚,满头热汗,似乎是急急赶来,眉宇间一派自责,情深义重竟叫江蓠看不出一丝虚妄,心里咯噔一下,推心置腹的话脱口而出:“好了,我明白你,哪能真的怪你。莺儿,外面下雪了?你快帮他把斗篷除下来。”   莺儿先看着萧陵泷乱动不好动手,而且有意听听他和江蓠二人要说些什么,所以没动,这下听到江蓠说话就立刻走上前去,给萧陵泷把斗篷摘下,在墙上挂好。   萧陵泷听到江蓠的话,着实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喃喃道:“你不怪我,就是知我的心。蓠妹妹,你对我真好。”   这话说完,房里静得针落的声音也能听见,莺儿花绫等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视线在萧陵泷和江蓠的脸上转来转去。江蓠病中脸蛋绯红,此时庆幸还好如此,否则轻易被他闹个大红脸,她好几十岁的人真该羞死了。   他这话怎么听都不是对一个妹妹说的……江蓠偷偷去看江葑的脸色,只见江葑脸上是柔和的微笑,眼睛弯成月牙状,竟是不觉得哪里不妥的样子。   花绫干咳一声,道:“好了,萧公子,你对我家小姐的心意,我们都知道了。想必我家小姐也领情的——”说着,带着促狭的笑看向江蓠。   江蓠看着萧陵泷连连点头的样子,心想:许是他还小,所以口无遮拦,也并不明白所说的话的真正意思。心不心的,那都是用在爱侣间的词汇。想必他和江葑都不明白,只有这些大丫鬟在看笑话。   于是她决定装作没多想的样子,一脸娇憨,朗声回道:“我自然领玲珑哥哥的情!好了,玲珑哥哥,你也别站着,也坐到床前,和我还有葑儿一起玩吧。”   三人坐到一块儿拆了会儿九连环,江蓠觉得简单,但还是玩作十次失败一次成功的样子,而江葑呢,也许是她真的有才,三次里就有一次能成的,叫江蓠心里啧啧称奇。至于萧陵泷,他是个没耐心的,水平也烂得很,看着姐妹俩都解开了,啊啊怪叫着,十分不甘地说了不知多少次:“我下回一定能解开来!”   这天玩得很开心,晚上江蓠胃口大开,吃了之后睡得也早,第二天起来,已经什么病也没有了。   孟氏在她病时去了灵云寺烧香祈福,病好时江蓠就跟她一起到寺庙去还愿。两人同坐一顶乌蓬小轿,在仆从的护送下,向灵云寺去了。   灵云寺在东郊,周围一片乡野风光,即使是正月里也大有看头,江蓠一路从车轿里探出头来,孟氏握着她的小手温柔地微笑。   到了寺门前,江蓠和孟氏下轿,沿着石阶上行,走到正殿,由主持法净迎接着到了大雄宝殿。   孟氏跪在蒲团上对着顶上的金身释迦牟尼佛虔诚叩首,江蓠依样画葫芦,两人走到供台上香,孟氏在闭上眼睛祈祷之前对江蓠道:“虽然是来还愿的,如有什么愿望,趁现在说了,菩萨一定会保佑你的。”   江蓠点头,在上香之前,她心想现在自己有什么愿望?那个荒诞的梦在眼前一闪而过,江蓠摇摇头,心想两个爹爹同是五皇子阵营的,有问题就怪了,还是不要多想。萧陵泷的脸又闪过她的心头,江蓠略作犹豫,许下了这样一个愿望。   ——愿我和玲珑哥哥,一辈子不因为别的原因生分。   许完她心里暗笑,小时还好说,等她嫁为人妇,还能和他见面吗?既然没有往来,又何谈不生分,这只是痴人说梦罢了。   但愿望还是这样许下了,一炷香插在了释迦牟尼佛面前的铜鼎里,袅袅烟气里,佛祖慈祥包容的笑容若隐若现。   还完愿,孟氏拉着江蓠走出正殿,法净来送。   正要下阶时,忽然有个穿着锦斓袈|裟的僧人从后面叫住孟氏,道:“夫人,请留步。”   孟氏疑惑地转过身去,看这僧人衣装比法净还体面,有些不知怎么称呼。   一边法净说了一句:“大师兄,你今日又是为何……”   那个僧人打断了法净,道:“夫人,贫僧看贵千金和我有缘,于是方才匆匆为她卜了一卦,本来卜完也就完了,但这卜的结果实在是叫贫僧疑惑不已,贫僧思考再三,决定告诉夫人和贵千金。”   法净闻言摇了摇头,道:“大师兄,你又来了,有缘无缘,有缘好聚好散,无缘不聚亦不散,这是我们的心法,你怎么总是不听?……”他转向孟氏,歉疚地鞠了一躬:“夫人,真是对不住了,请勿怪师兄突然之举有失庄重。”   孟氏见法净对僧人尊敬非常,也就没了疑心,看法浄也不辩解,嘴边露出的微笑甚是高深莫测,不像是装神弄鬼,于是道:“这位高僧,您卜出的结果为何?又有何疑?妾愿一听,烦请相告。”   江蓠一边看着三人谈话,一边心道,明明是个和尚,却要行卜,倒是不知他有几分真了,难免起了轻视的意思。担他身上的锦斓袈|裟十分贵重,非修行大有成就的僧人不能穿,于是她也不敢过分腹诽。   那僧人闻言微笑:“好说好说,贫僧见千金脸上有‘拨云见日’之相,是佳兆,于是为其卜忧,卜得千金之忧乃是——夜间噩梦,梦将成真。”   孟氏闻言低头看了江蓠一眼,笑道:“稚童又有什么噩梦,即使噩梦成真了也有家人给她撑着,愿她早日放下心中包袱吧。”   看她竟是不相信的样子,僧人笑得更深:“好说好说,既已说出,贫僧也无他事了,就请法净送两位下去吧。”   江蓠根本没听见孟氏说了什么,僧人后来又说了什么,“梦将成真”四个字在她脑海里转转悠悠,她觉得一直不肯相信梦境的自己很傻,又觉得现在要来相信一个占卜的僧人所说的话的自己更傻……   事情究竟是怎样呢?一想到江政鸿走向法场时万念俱灰的表情,她觉得心中一阵揪痛,痛楚不下于当年嫁到谢家,离开庄淳年的时候。   这两个爹,她一个也不想失去。      ☆、第十八章 破局   正月,迎来了郊祠大典。   江蓠连日心情不佳,莺儿等人看在眼里,因此想让她到门口看个热闹,没准能助她解开心结——当然她们不知道她的心结是什么。   府里也渐渐传开了,说家里的大小姐、二小姐倒好,一个有心病,一个身上多病,也真是“贵人多愁”了。但她们只是私下里说说,江政鸿、孟氏和萧陵泷等都不知道。   郊祠这天,凌晨就有车马从江府前的大街上开过了,天边才有肚皮白,街道上就站满了开道的卫兵。   江蓠被莺儿抱在怀里,从二门望向大门外人山人海的场景。皇亲贵胄们满身华衣,而皇帝身边的跟班更是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看在江蓠眼里倒不像是正规的国家大典,有些像戏台上演戏的班子。   她前生不曾见过郊祠出行的队伍,所以渐渐来了兴趣。将那些华盖下的车马挨个看去,尤其看到尊严无比的庆熙帝的车驾时,简直是被人群给挡住了,伸长了脖子也看不清,这让江蓠觉得有几分好笑。   她原先抱着看热闹的想法来的,但注意力立刻集中在一件事上。太子的车驾也过去了,但车驾上并没有人,江蓠皱了皱眉,怎么回事?往后看去,只见有一个人惶恐地从马上下来,对一人单膝跪地行礼,他紫衣佩玉,不是父亲是谁,而父亲行礼的人,不是太子是谁。   太子赵岐下车驾迎兵部尚书江政鸿同坐,江政鸿不敢,下马请罪,赵岐面带笑容扶起了他,两人你来我往,意义不言而喻。   江蓠简直晕了,怎么现在父亲和太子关系这么好?他不应该和五皇子关系好吗?五皇子再什么说也是他外甥啊!   她在莺儿怀里抖了一下,莺儿这几天被她吓坏了,有些提心吊胆地问:“小姐,你又怎么了?觉得不舒服吗?……”   江蓠一阵迷糊,队伍也渐渐开到了前面,她看到了五皇子的车驾,正想说这位主在做什么,怎么也不在车驾上呢?!却见他周围车马稀少,远不如太子那边气派热闹。   赵峥下车骑在一匹枣红大马上,笑得像去猎艳的公子一样,艳丽迷人,一点也没有身处在这么庄严盛大的场合的自觉。但他的衣服好歹是按照礼节穿得一丝不苟的,没有像上次那样不伦不类。   他和身边那人联辔而行,感情很好,江蓠看那人身形消瘦,穿着黄门郞的衣服,后脑勺对着她,正和赵峥说着什么。   他的话偶尔有一字半字顺着风传进江蓠的耳朵里,不知为何,江蓠觉得很在意,不由自主地对莺儿道:“我们到门外去吧,我想走近一点看。”   莺儿点点头,等两人走出府门,赵峥也已经到前面去了,江蓠心中遗憾,但莺儿却是一副没所谓的样子,她心里着急,咬牙道:“莺儿,你跑到前面去吧,我想看五皇子。”   莺儿吓了一跳,道:“小姐,这是逾矩了,我们会被卫兵拦下的。”   江蓠拽住莺儿的袖子,以一副随时哭出来的样子看着她,莺儿终于妥协了,小跑着跟着郊祠的队伍前进。   那些个达官贵人发现一个丫鬟抱着小女在奔跑,都投来诧异的目光,莺儿这辈子可能第一次这么尴尬,脸红透了,江蓠觉得有点对不起她。   但她们很快就到了赵峥旁边了,他身旁的男子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什么话,江蓠没听清是什么,但被他的声音震住了,那声音和在萧家听到的那个神秘人的声音何其相似!不,简直就是一模一样!那人似乎察觉了江蓠的视线,转头看了她一眼,但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眯细了眼睛又对赵峥说了一句什么。   赵峥在那人转头时也看到了江蓠,然后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惊讶表情,江蓠的目光和他不经意地撞上。随着队伍慢悠悠地前去,二人再一次消失在了江蓠的视线里。   “莺儿,回去吧。”她对莺儿说道,语气平淡,实则心中波涛汹涌。   莺儿看小姐把头藏进她的怀里,声音闷闷的,样子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她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是依她所言回了紫枫苑。   那人穿着黄门郞的衣服,江蓠心中起了一个了不得的想法,如果那人就是林擒!林擒是为萧炎康办事的神秘人、是刚才在五皇子身边的那个人、是把弹劾父亲的章奏交给了皇帝的人?!!一连串的信息如潮水般挤进江蓠的脑海里,让她傻了眼。   战栗感从足底升起,片刻间,江蓠如坠冰窟,觉得全身都是冷的。   萧家要跟父亲为敌,两个爹爹终将反目成仇。   脑子里首先出现这个结论。   萧家不止一次算计了江政鸿,林擒说过“上次江家的事出了一点小差错”,说明前面萧炎康已经对江家做了什么了,而这次又策划了弹劾。   萧家借着江氏的关系让江政鸿出面帮庄淳年一把,以后庄淳年会节节高升,但会和萧家一起对付江政鸿。而赵峥很可能知情,因为萧炎康做这些都是为了扶持他登帝,林擒口中的“顾爷”就是“五爷”啊!   原来夺嫡之战的幕后功臣竟然是萧家,前生江蓠一直不知道,还以为江政鸿是第一功臣。而今生,江政鸿和太子亲厚,和萧家、江家不在同一个阵营里,会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那为什么父亲今生不支持五皇子了?!江蓠欲哭无泪,想来想去,发现……原因可能在自己身上。   上辈子江蓠死了!江政鸿自然不会觉得一切是事故,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那人为什么对幼女狠下杀手,那就是江蓠一死,江政鸿和景家就彻底没了关系,也不必再去理会落魄的外甥五皇子的死活了。江政鸿以为这是太子做的好事啊!   所以江政鸿转而支持五皇子,助他登帝。差别就在这里,今生江蓠还好好活着,所以江政鸿对太子并没产生恨意,还像以前一样支持着他。   江蓠头都要大起来,她能说今生的父亲有错吗?没有错,可是他也错了。最后是五皇子登帝,这就是历史的定局。   但说到底,历史还是人为的。如果能顺藤摸瓜,在根源上解决问题,历史就能被改变。   是五皇子登帝而不是太子登帝的决定性因素是——萧炎康。   她记得当年人人都夸太子忠厚贤能,而五皇子呢?凭谁看去,都无法相信他能从一个半吊子皇子变成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铁血帝王吧。   但萧炎康让他做到了,让他成为了,上一次,萧炎康成为了创造历史的人,而这一次,江蓠也要创造历史。   无论最终是太子还是五皇子登基,她都要创造一个江政鸿和庄淳年不用去死的历史。   “我家人,个个都过得不容易。”   “之所以不容易,归根到底,在于我的父亲萧炎康是个心大、眼高的人。”   母亲的话晃过心头,江蓠的心忽然痛了起来——“愿我和玲珑哥哥,一辈子不因为别的原因生分。”这个愿望,何其难以实现。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成功get幕后boss!!   ☆、第十九章 香珠珍珠   “爹,我的大表哥为什么不来看我?”江蓠坐在江政鸿的怀里,装作天真的样子说道。   江政鸿不知她口里这个大表哥指的是谁,笑道:“你说的是谁呢?”   “五皇子啊,我有个表哥是皇上的儿子,很厉害呢。”江蓠用软软的口气说道。   江政鸿心下吃惊,婉秋去世后这个外甥就不怎么来府里了,上回来还是在……女儿是在哪儿跟他见面的?   江蓠假装没有看到他吃惊的样子,将和赵峥初见的事和盘托出:“我在东园见到他的,那天是爹的生日呢,他坐在树上,跟我搭话,说我长得和母亲很像,然后还说,下回要找我玩。”   她边说边看江政鸿神色,江政鸿闻言紧抿了唇,似乎有些不开心的样子。   江蓠觉得父亲对这个外甥表现得未免也太冷漠了一点,她慢慢把早想要试探的话说出了口:“爹不喜欢大表哥吗?”   看女儿这么直率地问出口,江政鸿倒有点不好回答,沉吟半晌,道:“我看他品性不是很好,而淳年比他的品性便好上许多,你以后不要同他玩了,你不是有你的玲珑哥哥吗?”   江政鸿满脸不容置疑,举起了江蓠,哄道:“来,答应爹,以后不要单独和这个大表哥见面了,他是皇子,皇子都是很有派头的,仅此一点,你也该离他远点。”   江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爹,蓠儿答应你。”   之后江政鸿对赵峥的事避而不谈。   江蓠心下遗憾,她还太小,看来江政鸿不会把心里对赵峥的意见告诉她,但江蓠还是明白了,这一世江政鸿站在太子这边是出于自愿的,他觉得五皇子不及太子。   若是如此,她要先帮他一把,年底江南盐运的事闹出来的话,对他和太子都将不利,那还是要将祸端尽早扼杀才行。于是江蓠夜里用左手写了一封信,悄悄在来书房时塞到了江政鸿的抽屉里,相信他不会发现得太迟。如果早做打算的话,想必许洪落马一事太子可化险为夷了。   和江政鸿谈话并且送出了信之后,江蓠心中稍安,在此节骨眼上,赵峥坐着大轿从正门进了江家。   江蓠在紫枫苑里,听门外的丫鬟说,五皇子好像是不请自来的,正在前厅和老爷打太极呢。   江蓠有一种直觉,赵峥是来见自己的。但他为什么来,她实在搞不懂。   她和莺儿在东园澄湖旁的桂花树下等赵峥,跟花绫说皇子来了跟他说“移步澄湖”就可以了。果然,江蓠没有站多久,赵峥的身影就出现了。   赵峥今天穿着深紫色的蟒袍,衬得他整个人长身玉立、气势磅礴。   赵峥扫了莺儿一眼,道:“你这丫鬟,总是这么有眼力么?”   他以为和小姐先一步来澄湖是莺儿的主张。莺儿抱紧了江蓠,回道:“五皇子谬赞,奴婢不敢。”   赵峥哈哈长笑两声,竟然很有震天动地的气魄,不像上回那个落拓不羁的人:“蓠儿,过来。”   他在原地招招手,呼唤江蓠过去。   莺儿抱着江蓠往前走了两步,赵峥忽然皱起了眉,他眉宇间凝聚着雷霆之怒,吓得莺儿停住了步伐,江蓠也猛然避开了眼睛。   赵峥语气平静地重复道:“蓠儿,走过来。”   这是命令了,身为一个皇子的命令。莺儿僵硬地把江蓠放在地上,江蓠缓缓地向赵峥走去,然后赵峥像前回一样抱起了她,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露出一个光风霁月的笑容:“蓠儿,你长得和姨妈可真像啊。”   这话也和前回一模一样,江蓠还闻到了同样的熏香味,她心想一个皇子衣上怎么熏这么重的香,多不像话?   赵峥加了一句:“我小时到外祖父家里去,见到过姨妈,比我大不了多少,我想她小时就长你这样。”   回忆起往事,赵峥的眼睛奇异地亮了起来,却让江蓠看得有几分胆寒,她心想,你对你的外祖父可不好,如今却想提这些陈年旧事么。   赵峥沉醉于回忆的双眼恍惚了一会儿,又凝聚起了光彩,道:“我还没问你,郊祠时你追着我做什么?”   江蓠心道在追的并不是你,是那个林擒,但扁扁嘴,说的却是:“我见过你一次,看到了好奇罢了。”   “是吗?队伍里也有你爹,你却不追你爹?”赵峥笑笑问道。   “爹什么时候都能见到,你却不是。”江蓠简短地回答,垂下了头。   不知道这句话什么地方愉悦了赵峥,他笑得十分开怀:“好个讨人怜的小表妹啊。”   江蓠看他从怀里找着什么东西,抬了头,赵峥道:“第一次见面没送你什么礼物,这回我记得了,把这串东海珍珠送你。”   江蓠看他手上之物,乃是一串莹白的颗粒不小的珍珠手链,她立刻想到萧陵泷送的那串东海香珠。和他的都有“东海”两字,只是香珠是珍异树木的种子做的罢了。   赵峥看她若有所思,道:“怎么,不收?”   江蓠想到香珠还缠在自己的左腕上,还真是不好收下。但抬头看去,只见赵峥似笑非笑,他这个表情是很可怕的,连带他这个人也是多变无常的,江蓠不想惹他发怒,于是伸了右手拿过来。   赵峥见她往右手上带,皱了皱眉:“右手不写字吗?”   江蓠骗他道:“左手手腕受了点伤,皮还没长好。”   莺儿听她扯谎不带动摇一下,讲的就跟真的似的,心下惊讶。总是对她家小姐产生惊讶之情,渐渐地她也知道她并非池中之物,内心比外在表现的成熟智慧得多了。   虽然说不上好还是不好,但是小姐就是小姐这点并没变化。   “好了,我宫中还有事,就先回去了,下回有空,再来看望你。”赵峥道。   江蓠对江爹说“下回五皇子要找我玩”,只是随口说说,但现在听赵峥的口气,竟是和她跟江政鸿扯的一个模样了,江蓠心中哭笑不得。   赵峥临走前又说了一句:“你和那些只知打闹的小丫头倒不一样,也算凤毛麟角,没丢我们景家人的脸。”   莺儿闻言大惊,江蓠也吃了一惊,他是赵家人,而她是江家人好吗?!什么时候可以用母亲的姓氏“景家人”称呼起来了?若赵峥真对景家这么有心,为皇时为什么不多帮衬景家一点?   在赵峥和江蓠见面以后,江政鸿就立马把江蓠叫到书房了——江蓠就知道会这样。   江爹板着脸道:“他怎么专程来找你?”   江蓠一脸无奈:“我也不知道。”   “我不是说了你不要和他来往么?”   江蓠道:“我并没去找他啊。”   江政鸿拍了一下头,醒了过来,一切都是赵峥自作主张,又关女儿什么事,他连连摇头道:“要不得,要不得。”   江蓠知道他所说的“要不得”是什么,和五皇子这样来往,难保太子不起疑心。也许赵峥这么正式地过来,是故意的。   “罢了罢了,你觉得他还好?”江政鸿顾念女儿的心情,问了一句。   江蓠在这时忽想劝说父亲不要对五皇子偏见太深,那些孟浪、无礼之态也许都是他做给别人看的,她是最知道他会成为一个铁血杀伐的皇帝的,在她们那一世国家并没有走向不好的方向,不如说赵峥破除了许多有害的体制,也为百姓赈灾济贫,算是个好皇帝。   “我没怎么喜欢他,但他说我长得像母亲,还谈起外爷家的事,我觉得不该和他太生分了。”   江蓠打了一次感情牌,她钻进江政鸿怀里,道:“我有个姨妈,是大表哥的娘亲,对吗?爹,我想去看看她,我有点想母亲了。”   外臣自然不能见到贵妃的面,江蓠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但这显然触动了江政鸿,他问道:“你娘对你不好吗?”   他说的是孟氏,江蓠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道:“娘很好,我有葑儿作伴也很好,但兄弟姐妹总是不嫌多的,我不要和大表哥太生分。”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江政鸿闻言望了望书房窗外万里无云的天空,现在还是初春,有这样的天气实为难得。   他轻抚着江蓠的头顶,像以往那样温柔,但目光中带着点思索和困惑,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二月末,庄淳年离开了江家,备战春闱,江蓠和他的道别相当简单。   江蓠在书房读书,读到一句“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正想这样的词是怎么蹦到这篇正经文章里的,她抬头疑惑地打量了庄淳年两眼,庄淳年却脸红了。   一个二十岁的大男人脸红……江蓠自己也怪不好意思的,从父亲飘忽的眼神里,她看出他对母亲——那个萧家四姑娘的好感真是很浓厚的。   “先生?先生?……”如是叫了两遍,庄淳年才回过了神来。   他轻咳两声,道:“你做什么停下,继续读啊。”   看他欲盖弥彰,不够坦诚,江蓠心里好笑,但一个八岁女孩看大人的笑话是不该的,她撇了撇嘴继续读下去了。   授课结束时,江蓠望望书房里的东西,发现但凡是庄淳年要用的都已经打点好了,看样子明天就能搬出这里。她像往常一样说了一句:“先生再见。”   庄淳年回道:“再见。”   简短的两个字里,重逢的时间便结束了,江蓠心头浮起淡淡的怅然。   这一别,庄淳年便要一头扎进官场了。先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再是宦海浮沉,等下一次见面,她已经多大了呢?      ☆、第二十章 童言无忌   庆熙二十六年的会试,庄淳年考中贡士,在其后的殿试中,被皇帝置为探花。鼎贾三元——“状元”、“榜眼”、“探花”的位子人人艳羡,而庄淳年年纪轻轻二十岁就摘得探花的桂冠,此事立刻成为京城盛事,脍炙人口。   江蓠记忆里,父亲虽中了进士,但却没有中鼎贾三元,今生的他比前回更风光了。   成为探花之后,庄淳年的生辰到来,同窗给他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席,地点似乎是在京都的大酒楼“鸿宾楼”。再之后,萧炎康就宣布四姑娘萧澜芳和新科进士庄淳年订婚。   萧炎康祖上虽是紫薇舍人,现在也做着皇商,但毕竟没有封爵,为人处事也相当低调,所以庄家和萧家的联姻只在京都小小掀了一场风雨,没有惊动很多人。说起萧澜芳,人家只道是一般公族的嫡女,没有想到紫薇舍人嫡孙萧炎康一门上。   中了进士之后,庄淳年在京都滞留了几个月,外派江州为同知(从六品)的公文降下后,庄淳年去萧家迎娶萧澜芳,一行人先回江南老家,完成婚礼,然后才向江州去。好在两地路途相通,既省事,也不怕误了到任的时间。   江蓠记得前生父亲只得了个知县(正七品),现在却因探花郎做到了同知,虽然只是一级之差,但聊胜于无,也许他升官会升得比前生更快些。   庄淳年离开京城的时候,京城已是秋风瑟瑟,萧陵泷家中因为准备婚礼,热闹了几天,萧陵泷也难得没来江家,只叫小厮送了信给江蓠,带了点糖糕。   自从知道萧家的那些事儿后,江蓠就觉得总有一天,她和萧陵泷会一拍两散,也许不等到她嫁人,两人就必须面对家族纠纷所产生的怨怼和猜疑。但……现在和他说再见,还是太早了点。   她和萧陵泷才八岁。   江蓠忽然回忆起前生萧陵泷和她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她听人说玲珑哥哥要娶妻了,而娶妻是男子一生中的一件大事。所以那年花树下,她对萧陵泷说的第一句话是“恭喜”。   春暖花开,熏熏暖风吹拂着二人,树上的花朵片片落下,落在庄弄墨的头发上,萧陵泷坐在她身边,手环着她的腰,给她取下头上的花瓣,有点漫不经心道:“你怎知道我是欢喜,还是不欢喜,就说恭喜?”   那时庄弄墨还小,完全被他绕晕,没明白萧陵泷说的是什么,只觉得他语气比较重,所以被吓住了,有些委屈道:“大人都说该恭喜你嘛。”   “是哪个大人说的?”萧陵泷不仅不安慰江蓠,还一横眉,冷冷道:“成天碎嘴嚼别人的事,真真是该死了。”   庄弄墨看他神情冷峻,目光可怕,被震住了,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嘟囔道:“玲珑哥哥怎么这样?大家都说结婚是喜庆的,你不开心,不能娶人家的啊,一定会伤新娘子的心的!……”   萧陵泷不言不语,庄弄墨几番打量他的脸色,都觉得他在生着闷气,两人就这样僵持着,最后萧陵泷笑了,笑得温柔,是庄弄墨再熟悉不过的那个温润如玉的青年的样子,道:“墨儿真懂事,你说的是对的,我怎能不好好对她,她……”   一阵微风刮过,萧陵泷话未说完就停住了,他低头看了庄弄墨一眼,道:“你刚才不是说困了吗?可以睡一会儿。”   他清隽的面容和午后从树叶间漏下的阳光深深映在庄弄墨的脑海里,庄弄墨被他轻轻地摇着,睡着了。   午睡之中她没有察觉萧陵泷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这也是萧陵泷第一次没有唤下人来接,就把庄弄墨一个人留下,等她醒来时已经是夕阳西下,庄弄墨独自看着似血的残阳,有一瞬的惘然。   她还九岁,并不知道那天的冥色里包含着离别的讯息,几个月后,萧陵泷还不来,她纵然想念,也想不到什么办法招他来。再之后,萧陵泷这个人就从庄弄墨的世界里完全消失了。   ……   家中婚礼完结之后,萧陵泷来江家玩了。几日不见,他的眉目有点张开了,细致清秀,隐隐可见长大以后温朗清俊的样子。   和萧陵泷一脸沾了婚礼的喜气的样子不同,江蓠显得有些低落,这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   萧陵泷也发现了,他偷偷拽了拽江蓠的袖子,把她拉到屏风后面的小榻上,两人并排坐下。   “蓠妹妹,你怎么了,有什么事不开心?”   江蓠说没有,然后萧陵泷就放宽心了,笑道:“我跟庄大哥同住了几天,觉得他是个挺不错的人,我以前错怪他了。”   看来借助婚礼庄淳年竟然和萧陵泷建立起了不错的关系,江蓠道:“先生自然是不错的。”   萧陵泷闻言撇了撇嘴,但也没反驳什么,他道:“最近我摔跤总是输给七哥,我问庄大哥该怎么办,他说人各有所长,我也有自己独擅的领域,可以叫别人望尘莫及。”   说完他从怀里抽出一柄绘着山水画的折扇,“唰”一声打开,装模作样地摇了摇,道:“蓠妹妹,你看怎样,我够风雅吗?”   那折扇足有萧陵泷几个头大,他摇起来连脸也看不到,有什么风雅可言?……江蓠已经快笑抽了,但还是忍住道:“还……还……”   “还什么?”萧陵泷有些着急地问道,他头从扇子后面探出来,细看有点琵琶女半遮面的味道,江蓠心中一动,看着萧陵泷的脸有点着迷了。   “还什么?”萧陵泷拽住江蓠的袖子,又问了一遍。   “还不错。”江蓠一边说,一边抢过他手中的折扇,给自己扇起风来。心里想,玲珑哥哥长大之后要成为脂粉堆里的抢手货色,他自己也是个荤素不忌的,这怎么行?即使葑儿嫁给他,又能保证他怜爱她几分呢?……   她心想,如果可以的话,她需要规劝他对人专情一些。   萧陵泷得了江蓠的夸赞,十分开心,得意扬扬道:“好,以后我要做个翩翩如玉的浊世佳公子,让七哥那样的粗人吃地里的灰去——哈哈!”   江蓠被他的话逗得抿起嘴笑,但还是说道:“七哥也不是粗人啊,他以后也会长成出色的大人的。”   萧陵泷“哼”了一声,却仍旧没有说什么。他的目光忽地有些躲闪,左看右看似乎不知看哪里好,江蓠有些奇怪:“怎么了?”   萧陵泷一咬牙,抓住了江蓠的手,挤眉弄眼道:“庄大哥还告诉我,和一个女子最亲的,不是她的兄长,而是她的夫君。”   江蓠心中一紧,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但没等他捂住萧陵泷的嘴,萧陵泷已经从善如流地说了下去:“那我不要做蓠妹妹的哥哥了,我要做你的夫君。”   江蓠感觉五雷轰顶,脸红透了不说,表情僵硬着良久缓不过来,她抖着手指指着萧陵泷“你……你……”了半天,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先是慌张,忽然之间,又平静了下来。夫君是一个女子一生最亲的人?不是的。起码她和谢宁伦之间,不是的。   看她表情一变再变,倒把萧陵泷弄得不明白了,他晃晃她道:“蓠妹妹,你怎么了……”   江蓠回过神来,皱了皱眉歪着头道:“玲珑哥哥,你说的话叫我不懂。”   萧陵泷只是傻愣愣地“啊”了一声。   江蓠道:“在蓠儿心里,大哥就是最亲最近的人,蓠儿要做和玲珑哥哥最亲最亲的妹妹。虽然不能保证玲珑哥哥心里也这样想,但对于蓠儿而言,有了夫君玲珑哥哥也是最亲最近的人。”   萧陵泷彻底傻了,他在原地愣了许久:“在蓠妹妹心里,最亲的人是哥哥?……”   “是的。”江蓠道。不是谁都像父亲一样,可以让母亲在临终前说出“佳偶”两个字。   江蓠脸色略差,萧陵泷的表情却转眼间云开月明:“那为了蓠妹妹心中最亲最亲的位子,我还做你的玲珑哥哥。”   江蓠抬头对上萧陵泷闪闪发亮的眼睛,飞快地点了点头。   年尾,江南盐运的大案果然抖落出来了,皇帝下令严查,案子牵涉极广,但对太子的影响并不大。   因为萧炎康处在暗处,而江政鸿处在明处,所以明面上没人敢和太子交锋,赵岐的地位是毫不动摇的,在庆熙帝十四子里可谓一枝独秀。   时光匆匆,庆熙二十七年到来了。   江蓠、萧陵泷两人九岁,江葑也七岁了。   江葑瓜子脸,五官秀美,长大了必是美人。和孟氏一样,虽是多病之身,更具风流之骨。她性子温吞,说话温软,比江蓠早一年——去年便已开始认书识字,坚实地朝着她的才女之路走去。她不爱户外活动,但在江蓠、萧陵泷二人同去花园玩耍时,也爱跟随。   想到这个妹妹以后是萧陵泷的妻子,江蓠知道光她和萧陵泷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不对的。因此渐渐地做什么都叫上江葑,二人的童年也渐渐变成了三人的童年。      ☆、第二十一章 林擒   皇宫的钟楼里传出洪钟高声的呜鸣声,林擒走出皇极殿,在大内的直道上疾步行走,路过的小太监、宫女都恭敬地对他说一声“林太爷”。   他眉细眼锐,长相虽好,不是男子具有阳刚之气的那种,小的时候就曾有人当面骂过他“臭太监”,林擒后来还就真当了太监。因为长相不讨喜,所以先混了几年日子,但现在谁不知道他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可以横着进皇极殿,横着出来。   面前是乾清门,走进乾清门就是后宫嫔妃的居所了,门口就是值班侍卫的长屋,盘查格外严格,为的是不让闲杂人等随意出入,或让什么腌臜人物祸乱了宫闱。   林擒走上前去,对打头的李侍卫打了个招呼,道:“李大哥。”   “哎呀,是老林,”李阳青拍拍林擒的肩,道:“又是你,代五皇子来办事儿的吧?”   林擒点了点头:“还望李大哥多多关照。”他声音特意压低,比起阴柔来多了低低的磁性,也挺好听。   李阳青闻言特意扬起声音道:“有腰牌吗?”   林擒点了点头,大声道:“有。”   李阳青哈哈大笑,又把他肩膀拍得山响,道:“我就不查你了,进去吧,不要耽误了正事儿。”   其他侍卫都侧目看着林擒走进乾清门,林擒连头也没回一下。他身上根本没有腰牌,说到底五皇子根本就没能力赐给他腰牌,他只是个势单力薄的弱小皇子罢了。能自由出入宫禁,全因他贿赂了李阳青,这李阳青每次在众人面前唱道他,弄得煞有介事,反而没人起疑心。   “做五皇子的心腹,还不如做太子跟前的一条狗……”林擒听到背后有侍卫悄声说着,他耳朵比常人灵敏,所以听得格外清晰。   是说他连一条狗也不如吗?……林擒眯起了本来就挺细的眼睛,却并没特别在意。   他很快到了毓德殿,五皇子母亲淑妃景弈秋住的地方。景妃常年身居内室,成日里吃斋念佛,皇上也不见,更别说见个外客。   所以毓德殿很是冷清,宫女太监们都在廊下或立或坐,看着枝头跳动的麻雀,或是逗逗池里乱游的金鱼。   林擒每次来,他们之间就要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因为他是唯一会来毓德殿里的外客,同时也会给他们这些人足够的赏钱。   这次也不例外,宫女红药伶俐地搭起帘子,把林擒引入景弈秋敲着木鱼的佛室。   佛室里檀香缭绕,墨香四溢,白玉观音的全身像在高头慈祥地看着世人,案上的镇纸下压着抄到一半的心经。   景弈秋年逾四十,穿着朴素的麻衣,头发挽成妇人髻,浑身不施脂粉装饰,转过头来,露出一张素净的脸、古井无波的眼睛。   林擒心想,这女的已经完全皈依佛门了。但来打扰她安静规律的生活正是他的工作,他没有漏看景弈秋眼底闪过的痛苦之色。   他不说话,景弈秋也一言不发。   “淑妃,这是……”林擒从怀里一掏,掏出一个包装精致的茶盒来,道:“这是今年才出的雨前龙井,龙井的产地还是那风光秀丽的西湖。你知道,这是花了很大的功夫弄来的。如果不是皇商,也不能弄到这批最高级的货色,如果不是伙计们日夜兼程地赶路,也不能在清明当天送到您的面前来。”   林擒一边打量着景弈秋的神色,一边斟酌着用词。他每说一句话……不,一个字,景弈秋的表情就更加痛苦一分。   素净的女子面庞和嘴唇苍白极了,瘦弱的身子摇摇欲坠,唯独……唯独眼中还是没有聚起盈盈泪光,仍旧是那般沉静。   林擒把茶盒放在席上,心想也许是自己的言辞还没有戳到她痛处,于是道:“淑妃为娘的心就这样狠吗?任皇子被人欺压,在这世上茕茕独立,即使是唯一有血缘关系的姨丈也不站在他这一边?”   景弈秋依旧一言不发。   林擒继续道:“五皇子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却连嫡妻也没有,为人父母,淑妃不该操心一下吗?”   景弈秋眼睛闪了一下,嗟叹一声,道:“如无要事,请回去吧。”   林擒闻言凉薄地笑了:“淑妃言重了,在下来这里从来没有要事的,您也知道的,不对吗?这宫里如此冷清,有个人来陪淑妃一起追溯一下如烟往事,淑妃不该喜上眉梢吗?”   景弈秋闻言微笑,她第一次在林擒面前露出这么生动的表情,苍白的面颊立即如少女回春,染上胭脂色,让林擒一时看呆了去,景弈秋道:“你倒是个口角伶俐的后生。”   林擒看景弈秋摆摆手,催他出去,他愣了一会儿又说道:“萧老爷让我告诉淑妃,您不养儿子,他代你养,总有一天您的儿子会成为九五至尊,而您是最尊贵的太后。”   景弈秋已经转过了身去,在菩萨前面双手合十,说了一句“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然后就敲起木鱼来,不再看林擒一眼。   林擒拍拍身上莫须有的灰,站了起来,向殿外走去。殿门在身后合上,沉重的回响声里,每旬一次的拜访又结束了。   林擒吁了一口气,出了宫,直奔萧家而去,在萧家的金鼎阁参见萧炎康。   萧炎康和淑妃差不多大,身穿黑袍,双目肃然,气质冷然,让人望而生畏,整个人霸气内敛,他手里捧着一只莹白的瓷杯,饮茶的动作慢而优雅。   林擒向他行了一礼,道:“我从毓德殿回来了。”   萧炎康道“好”,明明是他吩咐的事,他却似乎对此毫不在意,道:“最近事情都顺利吗?”   “顺利。”林擒点头道。   “我们这边都顺利,结果却变成这样,”萧炎康抬头冷笑了几声,空气像要被冻住那般压抑沉重,林擒敛声屏气,许久,萧炎康接着道:“你要告诉我,对方是运气太好了吗?!”   他手中的瓷杯被他捏得咯吱作响,看起来随时都要碎裂,萧炎康还兀自不觉,林擒倒吸一口凉气,歉然道:“是我等办事不力。”   萧炎康瞪了他一眼,道:“江政鸿似乎早有所觉,我先开始不以为意,现在却不得不承认他早早留了后手,到底是谁在背后给他出主意,还是谁投靠了他,给我仔仔细细地查!”   “是。”林擒道。   萧炎康转过身去,坐下喝了两口茶,语气恢复了波澜不惊:“最近我在想老八和江家女儿的事,你怎么看?”   林擒轻笑一声:“老爷曾在我面前说过八公子是块好材料,既是一块好材料,成天和一个黄毛丫头唧唧歪歪像什么话。”   “你说的是。”萧炎康饮尽杯中茶,缓缓回道。他的眼中冷光微闪,是叫人不寒而栗的那种。      ☆、第二十二章 藏娇   最近江政鸿在朝廷上势头甚盛,隐隐可见太|子|党领头人的风范。他政途顺畅,家庭也美满,因此常常开怀大笑,岁数虽然上去,形象却有从“铁面郎君”转化成“弥勒佛”的嫌疑。   因为十分爱江蓠和江葑这对小丫头,他开春特意在紫枫苑挖了流泉,书中“曲水流觞”的雅事现在在紫枫苑也可以上演,这让许多京中人士欣羡不已,觉得这样的功夫花在一个小女孩的居所上有些浪费了。   但江政鸿说女儿开心,就是值得,所以一概不顾。   在孟氏和江葑住的挽花阁,他更花重资引进了温泉水,温泉对经常生病的两母女有很好的滋养效果,可见他一番心意是用到了实处的。孟氏很是高兴,将挽花阁改名为“花泉坞”。   初夏,紫枫苑内水声潺潺,伴着琴声微微,传出苑外,叫走在石板路上的少年不禁停下了脚步,侧耳倾听。   弹琴之人手法纯熟,虽然还不敢脱离几首初学曲目随意乱奏,但琴声时而高扬,如白鹤唳天,时而低抑,如鸾鸟嘶鸣,高低之间不失章法,可见是弹琴解乏时的炫技之举了。萧陵泷弯唇微笑,他的这个妹妹倒有不错的琴艺,毕竟是得自江大司马的亲传嘛。   她不论是读书作画,还是女红刺绣,都是个榆木疙瘩,只不知为何学起琴来如此上手。   萧陵泷曾问过她:“妹妹为何不把学琴的心思在作画上多放一点呢?”   江蓠回答道:“我正是因为心无旁骛地练琴,才能把琴弹到如此,也独独能把琴弹到如此。”   萧陵泷再问:“蓠妹妹为何独独对琴如此执着?”   “因为我独独有一个父亲教我弹琴。”江蓠吐了吐舌,说道。   萧陵泷那时心想琴有什么了不起的。总有一天,他会有一门才艺到达无人能及的地步,然后他要将它传授给江蓠,让江蓠比学琴更拼命地学,并且学成了之后比学琴更觉得脸上有光……   竹帘上的风铃发出“叮铃”的轻响,江蓠沉醉于弹琴,没有发觉。等一曲终了,她才发现有人站在她后面。   萧陵泷轻轻鼓起掌来,面带赞赏看着江蓠,笑说:“好曲,好曲。”   江蓠脸微微红了,推了他一把,嗔道:“你懂什么?你弹琴就像弹棉花,现在却正正经经鼓起掌来。”   萧陵泷闻言笑道:“自己不会弹,却是会欣赏的。自古也没见过要求钟子期一定要会弹琴的,他只要能做伯牙的知音就行了。”   他言下之意是两人正如伯牙子期,是相知之人,江蓠更加脸红了,暗地里掐了自己好几把,才把一句话稳稳当当地说出来:“你既然忙,我可不准你半个月就来一次了,而且来也不要立刻见我,你要去花泉坞问候我的母亲。”   萧陵泷轻哂一声:“什么母亲,你是放不下葑儿吧。上回、上上回、上上上回,我们都是和葑儿在一起的,再不单独见你一面,我定要忘了有你这个妹妹了。”   见他说的夸张,江蓠忍不住笑了,但又立刻捂住嘴道:“等等我,我换一身衣服。”   为了弹琴方便,她中衣之外只披了一件羽纱,这身装扮不大好见人,江蓠心想需得披上外衫才行。   她往房里走,萧陵泷却从后挽上了她的胳膊,柔声道:“又没外人,也不怕着凉,这样既轻便又好看,别急着换。”   江蓠听到这番话,急急甩开了他的胳膊,道:“胡闹。”赌气般的,她狠狠瞪了萧陵泷一眼,快步走到了里屋。   萧陵泷被她甩开,表情有点不解,向丫鬟们问道:“我哪里惹到她了?”   莺儿给萧陵泷端上一杯茶,觑着他的脸色,笑道:“小公子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萧陵泷一脸无辜,摸了摸鼻子:“她最近好像总这样,还躲着不要见我。我知道什么?…… 什么也不知道。”   莺儿打量他周身气度,愈发有个大人样了,样子也变得那么招眼俊俏,小姐不注意才怪了。只是,人长这么大,偏偏性子还是顽童一般,不正经的话正经地说出来,也难怪小姐恼了。   她想劝他一句,但又摇了摇头,觉得说不出什么有要领的话来。   在换衣服时,江蓠终于平静下来,最近对萧陵泷的一举一动都有些反应过度,这是因为萧陵泷和庄弄墨印象里的萧陵泷慢慢贴近的缘故。   明明才十岁,却成长迅速,身高蹿高了不说,一团孩子气的脸竟也张开了,轮廓依稀就是当年的表哥。但没跟上外表的变化的,是心性。   十三岁的年龄差还存在的时候,一直是江蓠向萧陵泷撒娇,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萧陵泷却经常向她撒娇。如果他长得还很粉嫩她倒也能接受,但是现在他有着大表哥的外表,却要跟她撒娇,这是怎么回事?!当年那个让她崇拜的大哥一步步变成现在这副狗腿样子,江蓠觉得有点接受不能。   然而不只是接受不能,她总是脸红,这弄得她自己也搞不懂自己了。   萧陵泷从九岁开始,到江家的日子就变得越来越少,知道萧炎康管教他管教的严,江蓠并没二话。但他一旦来了,一定直奔目的地——紫枫苑,江蓠以前对这种事习以为常,但最近则常常觉得他应该先去江葑那里看看。   因此,像今天这样别扭的开场白已经持续进行了很多次了。   “蓠妹妹,你好了吗?”萧陵泷在外面催道。   江蓠道:“好了。”   “天气正好,我们到外面去放风筝。”萧陵泷道。   “不去,我弹琴累了,有些困了。”   说着,江蓠在小榻上躺下来,闭目假寐。   萧陵泷见她不出来,就走进内室来寻,看她躺下,说了个“好”字:“……你要装睡,我可不饶你。”   江蓠眼角的余光看到他作势要挠她痒痒,忙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你够了,我不去,就在这儿坐着,你也不要烦我,我们各自好好的。”   “好好的?”萧陵泷皱眉疑问道:“光待在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一点也不好。”   江蓠从书橱给他取了本书,自己也拿了一本,道:“好,就这样,我们各自看书,不要说话。”   萧陵泷摊开书,看了几页,就无视她的规定,打开了话匣子:“我知道了,蓠妹妹是羡慕葑儿会读书,所以才不理我,所以才要在这里看书。”   江蓠心道,我只是为了让你少说少动罢了,她挑了挑眉,并不理他。   萧陵泷见她不理自己,又低头闷闷翻了几页纸,忽然一拍手掌站了起来,感叹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果然不错!我刚才看到绝妙之处了!”   江蓠被他吓了一跳,但还是下意识地答道:“你能懂得看书的好处,总是好的。”   萧陵泷听她这么说,把中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嘘”的动作,道:“非也非也,蓠妹妹没明白我在说什么。”   江蓠“哦”了一声,板着脸反问道:“那请问你说的是什么。”   “我说的黄金屋,是金屋藏娇的黄金屋,我说的颜如玉,是美人颜如渥丹的颜如玉。”萧陵泷抬起眼来看江蓠,似笑非笑:“我没有骗你,你自己看看这里写的是不是真的绝妙。”   江蓠怀疑他胡说八道,所以夺过书本,看那一页上写的什么,只见是一句歪诗——“金屋藏娇是佳人,颜如美玉岂东施。”   书从江蓠的手中跌到地上,翻到封面那里,只见《东厢记》三个大字。   原来她无意中拿给他的是一本艳词小说,现在怎么后悔都不管用了。萧陵泷一把拽住江蓠的胳膊,轻笑道:“蓠妹妹,你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是不是绝妙呢?”   江蓠脸上羞红,一时没甩开他的手,萧陵泷更加走近一步道:“我很认同这句诗,蓠妹妹今儿看起来比上回见时更漂亮了,真是‘佳人’,岂能是‘东施’,就是那‘西施’也未必比得。”   他紧紧拽着她,拉向自己,道:“我猜想蓠妹妹现在就长成这样,长大了一定是个绝色美人。”   他的瞳色比常人浅淡一点,此时却酝酿着极为深沉的暗色,江蓠感觉有一瞬灵魂也要被吸入其中——   “没跟上外表的变化的,是心性。”   真的如此吗?他只是年少不懂事才做出这样孟浪之举吗?若是有意为之,他哪里是孩童心性,他明明已经成熟得……胜似一个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问我东厢记是什么鬼,哈哈……经过这一章,楠竹的黑包子属性大家都知道了吧…… 在他进化成终极腹黑之前,要播放一段小虐,前方神转折妹纸们悠着点哈~~   ☆、第二十三章 恶人   庆熙二十九年,江政鸿由兵部尚书转职为吏部尚书,尚书省六位尚书虽然头衔相当,但实际上分量不同,当上了吏部尚书的江政鸿可谓是坐上了尚书省的头把交椅了。   这一年,庄淳年在江州同知一职上任期已满,吏部考核很好,从江州同知升为洪州知州(从五品),连升两级,前景一片大好。   京城,太子赵岐在内侍亲以孝,在外听取民瘼,庆熙帝十四子里无人可与争锋,眼见着皇帝一蹬腿就能上台了。   这一切多亏了江蓠起到的关键作用,前生太子被庆熙帝训斥为“品行有污”,夺去了储君之位。但今生,凡是和太子有关的官场事件,她事无巨细全部透露给了江政鸿,所以在江政鸿的护航下,所有栽赃陷害太子的事全被挡了回去。   但夺嫡之战不只是这么简单而已,前生太子穷途末路之后自然也没人针对他了,而现在他仍然处在漩涡中心,这意味着以后会有不可预见的敌对事件施加到他头上,而这些则是江蓠无法插手的。   江蓠在灯下写完了最后一封信,这封信里,她告知江政鸿东宫一个叫小梁子的一个小太监其实是罪臣之子。   这个案子非常离奇,小梁子是一个洒扫的小太监,得了太子青眼,被抬成执事太监,然后有人在皇上面前揭发这个小太监其实是不肯降服我朝的罪臣之子,而且非常难听地说该太监颇有美色,有淫诱太子的恶行。庆熙帝听到之后大怒,命人活活烧死了这个小太监,命太子闭门思过三十天,他尚在闭门思过之中,不知谁又去皇上面前添油加醋说了一番,于是没等他闭门思过出来,就被革除储君身份,发送金明城监|禁了。   前生这是太子垮台的最后一场大戏,但现在有江蓠在,所以之前的阴谋一直没有得逞,这出戏横空出世的话其实谁都知道有人在用下三滥的手段陷害太子,所以会不会上演江蓠还不知道,但她还是预备把它交给江政鸿。   匿名信就到此为止了。   江政鸿因为经常收到这种能解燃眉之急的信,但又不知是何方神圣暗中相助,所以他在书房里供了一个无名牌位,每日上香洒水,态度虔诚,对这个不肯露出庐山真面目的人物表达敬意。   江蓠有时在书房里会亲眼目睹他到牌位前面去上香,她忍笑忍得很辛苦,恐怕江政鸿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是她的女儿做的这些事了。   九月。   江蓠走出紫枫苑,去找江葑,走过响水桥,只见一个小厮和几个丫鬟在一处厮玩胡闹。那小厮手里举着什么东西,让丫鬟们都够不到,一边吵嚷着一边绕着他打转,几人说说笑笑很开心。   江蓠有点好奇,但也觉得他们有点不像话。她目不斜视,从桥旁取小路向花泉坞走去。   没料到几人在桥前的小亭子里玩闹,有个丫鬟一不小心推了另一个丫鬟一下,那个丫鬟往后一退,竟然刚好靠到江蓠身上,差点把江蓠撞翻了出去。   那丫鬟说了一声“呀,妹妹,真对不住。”扶起江蓠一看,竟然是府里的大小姐,吓得脸一下刷白,跪下请罪。   其实江蓠才十一岁,身边也没人跟着,她不用这么紧张。江蓠心想她刚才态度不错,于是扶她起来,道:“没什么。”   她正想迈步离开,亭子里那小厮却走下来,单膝跪地对她道:“奴才请大小姐安。”   江蓠认真打量这人几眼,觉得他才十六七岁,年轻,还是个生面孔,便多问一句:“怎么没见过你,几时来府里的?”   那小厮声音清脆,讨巧地道:“回小姐,奴才三天前才来府里,现在老爷马厩当差。”   江蓠心想三天就和丫鬟混得这么熟,想必是个风流货色,然而人不风流枉少年,她噗嗤一声笑了,又问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叫小梁子。”小厮声音甜甜地道。   他只见小姐在他面前露出了像要昏厥过去的表情,忙问道:“小姐,你怎么了?”   江蓠先没能控制表情,这下缓过来,假装轻松道:“今儿躺久了,有点发晕,没什么。”   说完她抬脚就走,小梁子却很上道地说:“小姐怎么一个人出来,上哪儿去?奴才闲着也是闲着,不若送小姐前去吧。”   江蓠迟疑地点了点头。   ……   小梁子,小梁子,小梁子。可不是那个小梁子!!江蓠不知该苦笑还是冷笑,天下间怎可能有这样的巧合,到底是天公作美还是老天爷故意戏弄她?   “阿姐?阿姐?”江葑推了推江蓠。   江蓠才发现自己撑着胳膊肘在绣花的时候发呆,她晃了晃脑袋,醒了过来,暂且把小梁子的事放到一边。   “阿姐,萧哥哥什么时候来找葑儿玩啊?”江葑扭捏地用拳头按了按自己的两颊,眼神饱含期待道。   “快来了。”听到她的问话,江蓠有些无奈地敲了敲她的小额头,这个妹妹可真把萧陵泷放在心上啊。   江葑闻言喜笑颜开:“真好。”说完,她的表情忽又变得有些落寞:“只要萧哥哥能在见完阿姐后,来陪葑儿一小会儿,葑儿就很开心了。”   听到这话,江蓠愣愣地收回了放在江葑额头上的手。她在想,葑儿真的这样就很开心了吗?   两姊妹说了点别的事,江葑的表情也渐渐开朗起来。   这时,掀开珠帘的声音响起来,来者带进了门外的一缕清风,让人感觉神清气爽——“蓠妹妹,葑妹妹,你们都在呢。”   萧陵泷走了进来。   江葑很高兴,从椅子上跳下来,道:“萧哥哥。”她小脸上有激动和喜悦的红晕,却没有跳到萧陵泷面前去,比起跳脱更有一份矜持。   江蓠有些懒懒的,只简单回了一句:“你来了。”   萧陵泷挑了挑眉,道:“看我给你们带来了什么好东西了——芙蓉香糕,是葑儿最喜欢吃的东西吧?”   “啊,萧哥哥,你记得!”江葑很高兴,从他手里接过糕点盒,打开盖子,里面是各种形状的芙蓉香糕,有船形状的也有花朵形状的,她看得不亦乐乎。   江蓠一边盯着江葑痴痴的脸发笑,一边打量了萧陵泷一眼,发现他脸色不大好,拳头紧握,神情比语气表现的紧张得多。   她还没问他怎么回事,萧陵泷的声音忽地沉了下来:“晚告诉你们也不好,况且我没有多少时间,马上就要走了,就跟你们直说——”   他表情严肃,一个“直说”把姐妹两人吓得一愣一愣的。   “父亲说我也不小了,为了以后着想,要通晓世事,要人情练达。庄大哥在洪州当知州,父亲让我到他身边去,从一个书童做起,学点知识。这一去不知道几时能回来了,说不好就是十年八年的……”   萧陵泷也不喘气,一大堆话脱口而出,也不管江葑二人听得懂听不懂。他双目坚定,好像已经下定了决心。   江葑“哇”的一声哭出来,也许是被“十年八年”四个字唬的,江蓠也是心头一跳,胸中酸涩异常,就想落泪,但妹妹已经如此,她也不可能跟着哭,所以一边拍着江葑的背安慰她,一边歪着头道:“我不懂,这样的事,专门说来给我们听做什么呢?连送行也是不可能的……”   萧陵泷闻言有些生气,他瞪了江蓠一眼:“我都要走了,你一点也不伤心吗?!”   江蓠低头看了看江葑,“我……”她愣了愣:“我……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萧陵泷一甩袖子,转头就走:“那我们再见吧!”   门外有老汉高声呼道:“少爷?八少爷?马车已经停在江府外面了,我说您哪,定要来这里是做什么,费不费事?……”   老汉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萧陵泷的声音隐隐传来,好像对他说了什么。   然后两人的脚步声同时响起来,离花泉坞越来越远了。萧陵泷走了,他从来没提起过当庄淳年书童的事,但事情一定是早就决定好了的。   走得这么突然、决然,却要来打乱她和葑儿的心,还要恶人先告状,果然还是小孩啊,江蓠心想。   江葑抱着奶娘哭得很狠,江蓠不好久留,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向紫枫苑走去。   那个小梁子忽然涎着脸从树丛后面走了出来,笑道:“小姐,我想您回去时还是一个人,所以特地在此等待,送你回去。”   江蓠不知道自己对他说了什么,总之她晕晕乎乎地到了紫枫苑,房内纱帘随着秋风乱飞,有个正值青春年华的美人掀帘子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八角形的盒子,是花绫。   她动了动嘴唇,江蓠从嘴型判断,她说的是——小公子送来的,说他们府上杏仁酪儿做的不比咱们府上的好,但还是希望小姐不要嫌弃。   江蓠刹那间泪如泉涌,止也止不住,她用手绢擦,怎么也擦不完。花绫被她吓到,奔上前来抱住身形不稳的她。      ☆、第二十四章 小梁子   萧陵泷走后,江蓠消沉了一段时间,她想,等他回来,伴随着父辈之间的斗争,他们之间便会有太多身不由己的事了。   不如说,他这一离开,也标志着她想要的那个玲珑哥哥一去不回了。   江蓠纵然伤感,但还是稳下心思,考虑起这小梁子的事来。   此人本是陷害太子计谋里重要的一环,现在却堂而皇之出现在尚书府里,江蓠暗想,是不是萧炎康的目标变动了,不是要毁太子名誉,转而要拉江政鸿下马。因为,窝藏罪臣之子在自己府内的话,查出来江政鸿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这里,她不寒而栗,岂能让他们计谋得逞,这小梁子还是尽快想个法子打发走才好。她已经把信送给了父亲,父亲该会对这个小梁子抱有戒心才对。   “小姐。”江蓠在西园常去的那个秋千架上荡秋千,有人在后面呼唤了她一声。   江蓠转头,是小梁子。   她这次出来旁边又没有人跟着,她原先跟莺儿说过“我也大了,一个人也走不丢”,是嫌她们跟着麻烦。但现在想想,随时能被别人这样搭讪,还是挺危险的,下回还是该叫小丫头跟上才是。   儿时秋千架上谋杀未遂之事忽在她心头一闪而过,江蓠身体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小姐?”下人见江蓠不回,露出讨好的笑,又问了一句。可即使是这样卑贱的笑容,他不愧是被说成是“颇有美色”的人,做来竟相当面善。   江蓠眼睛暗了暗,此人长得眉清目秀,和萧陵泷相貌相近,她心里像被大石头压了一样喘不过气来,勉强回道:“你来做什么?我一个人玩的好好的。”   江蓠仍旧在秋千架上晃来晃去的,没有下去的意思。   小梁子用温柔的循循善诱的声音道:“小姐,你回头看看,这是什么?”   他是哄小孩呢?好吧,现在自己确实不算大人。江蓠有点认命,她乖乖地回过了头去,看小梁子把藏在背后的稻草人举在胸前。   那稻草人扎得惟妙惟肖,还涂上了花花绿绿的颜色,看起来十分漂亮,凡是女孩都该喜欢。但这招对江蓠不管用,她只能装作好奇道:“这是什么?好漂亮啊。”   小梁子说“是稻草人”,他从身后拉停了晃荡的秋千,把稻草人放到江蓠手里,道:“小梁子把她送给小姐。”   江蓠忽然心中一动,问道:“你多少岁?”   “十八。”小梁子答道。   啊,正是十八岁。江蓠在心中喟叹,萧陵泷长大了会和他更像几分。想起十八岁的萧陵泷,江蓠便对小梁子也多了几分宽容。心想,他也是身不由己,最后落了个烧死的下场,这真是小人物的悲哀。   小梁子见江蓠又不说话,微笑道:“小姐和同年龄的女孩有点不一样呢,竟不大说话。”   江蓠轻声道:“我不喜欢说那些有的没的。”   小梁子闻言眨了眨眼,笑道:“小姐,我来给你摇秋千吧。”   江蓠回头,他的手已经握住扶手了,她还能说什么?索性爽快地点了点头,任他从后摇起。   这两天,她明显地感觉到小梁子有意接近她,接近一个不设防的小姑娘,江蓠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   庆熙三十年,开春,萧陵泷从洪州寄来了一封信,信上字迹潦草,像是匆匆写就,也没写什么重要的话,最重要的大概是“蓠妹妹,不要生我的气了,你生日的时候,我会给你寄去精心准备的礼物的”这句吧。   江蓠看了之后,动笔想怎么回,想了半天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后来便不了了之了。反正他很忙,江蓠心想。   从去年开始,江蓠就想借机把小梁子逐出府,但江政鸿那边一直没有反应,像对小梁子的出现毫不在意似的。   单纯从江蓠的角度来说,要弄走小梁子,她只能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然后把责任推给小梁子,除此之外,她是再没有别的主意了。但是,小梁子总是和江蓠走得很近,而且,任在谁都觉得他对大小姐很好,不好栽赃,再加上江蓠自己也不屑于用苦肉计栽赃别人,所以最后还是放了他一马。   小梁子和府中下人关系不错,冬天,江蓠发现他在江家祭祖的时候领导下人把杯盘器皿搬进搬出,她才发现,他状似在江政鸿那里得到了重用!   好家伙,这次不从东宫的洒扫太监爬到执事太监了,改从尚书府做杂事的小厮爬到老爷的亲随的位置……不得不说,这个小梁子倒挺有几分钻营卖弄的本事。   但父亲的想法更叫江蓠弄不懂,眼见他要在江家扎了根,愈发不好去除,她心里有点着急,但也许父亲有别的计划呢?她决定静观其变。   最近还有一件烦心事,那就是花绫请假回家了一次,回来的时候不再像原先那样开朗泼辣了,整个人简直不像是她,变得时常皱着眉头,还总是在听人说话的时候走神。江蓠心想她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   “泠儿,你过来。”江蓠唤一个刚要走出门的小丫鬟道。   泠儿今年十一岁,自从不当江蓠的书童之后,改当紫枫苑的使唤丫鬟了,念她年龄小,而且还有往日给江蓠磨墨添茶的情分在,莺儿让她干的活都是顶轻松的。   泠儿被她叫住,转过头来,道:“小姐。”   她还是原先木讷的性子,不爱说不爱笑,一点也不像这个年龄的女孩,有种大人般成熟稳重的气质。   “你陪我去澄湖看金鱼吧。”江蓠道。她想出去散散心,这次记住了不要一个人出去,找人时则找了这最安静无话的泠儿。   泠儿闻言点了点头,取了个竹篮,里面放了些细糕点,一壶茶,还有两条手帕,跟在江蓠后面走出紫枫苑。   江蓠看她做事井井有条,心想,大家夸她有条理也不是乱夸。这个姑娘想必家中遇到了什么,才小小年纪便被卖到大户人家当下人,亏她虽小,却能忍住不抱怨,踏实做事。   澄湖边有个小小的金鱼池,是萧陵泷和江蓠两个人做出来的。那时萧陵泷异想天开,挖开了水浅处的湖堤,放出水来,做了一个池子,把两人从街上买来的金鱼养在里面。池子大功告成时,两人身上脏得满是泥点,但萧陵泷却开怀大笑道:“蓠妹妹,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好好养着它们,不要饿着、冻着它们,更不要叫它们死了。”   说实话,江蓠对金鱼不感兴趣,上辈子鱼缸里的金鱼见多了,总觉得这是种不够自由的动物,束缚在小小的鱼缸里,就像女人束缚在大宅院里一样,命运是差不多的。因此,她讨厌金鱼这种动物。   她对萧陵泷的话并不感冒,对喂养金鱼也没兴趣,但还是日复一日地来鱼池边,看着这些晃着肥肥身体的鱼,不知所谓地游来游去。   她从竹篮里取了块糕点,用手碾碎,然后搓成小小的一点,抛到池中,金鱼们一拥而上,片刻间将糕点屑吞食完了。   江蓠的目光一直定定地盯着剔透的池水,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她的影子,她没仔细看,直到……水波一晃,水面上映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小梁子站在她的身后。   江蓠有些吃惊,转过了头来,那边小梁子已经开口说话了:“大小姐,在这里做什么呢?”   他望了金鱼池一眼,挑起了眉梢,笑容温柔似水:“在看金鱼啊。”   江蓠点头。   “这是泠儿?”小梁子把目光转向泠儿,问道。江蓠点了点头。   “泠儿,刚才膳房里云姨送了点松仁煎饼给我,我觉得味道很好,叫人给我送到房间里去,现在却想在这儿吃了,你路上遇到什么下人,能让他帮忙给我带来吗?”   是啊,现在小梁子已经今非昔比了,他是父亲的亲随,莫说别的下人,就是眼前的泠儿也是想使唤时便能使唤的。但泠儿毕竟是紫枫苑的人,他对她客气,只是叫她去传话,而不是跑腿。   但支开她总是没错了。   江蓠心想,和她单独相处,他要问什么呢?   泠儿转头看了江蓠一眼,江蓠没拒绝,她就回道:“泠儿这就去。”转身离开了。   只剩江蓠和他两人,小梁子——不,他被江政鸿赐了姓,改叫江梁了,江梁没怎么铺垫就问道:“小姐经常去老爷的书房吗?”   江蓠不否认,点了点头。   江梁闻言微笑:“小姐和老爷父女关系真好啊。”这句话只是铺垫,他很快问道:“那小姐对书房那个无名牌位难道不好奇吗?”   江蓠目光闪了闪,她装作无动于衷道:“好奇什么?”   “为什么老爷对一个连面也没见到一面的人那么尊敬呢?”   江蓠语气平淡道:“父亲说虽不知道那人是谁,但是他为江家做了不少事,所以敬重他是理所应当的。”   “这样啊……”江梁不咸不淡回了一句,又道:“小姐没听老爷口里提起什么特殊的人吗?”   “特殊的人?”江蓠抬起眼反问了一句,她坐在池边晃了晃腿,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没听说过这种人。”   江梁笑了:“小姐不仔细想想,怎么就说不知道。”   他手托下颔琢磨了一下用词,进一步问道:“小姐没见过老爷和什么人避开下人,单独会面吗?”   江蓠歪头想了想:“有许多大人来拜访父亲,我都要回避,下人也要回避,但你所说的特殊的人又是指谁呢?”   江梁被她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从她口里问不到什么有用的话,他有点丧气,这时泠儿回来了,他匆匆说了一句:“其实松仁煎饼是我特意给小姐准备的,下人送来,就请您慢慢品尝吧。”说完,像有什么急事一样飞快走掉了。   江蓠若无其事继续看池里的金鱼,倒是泠儿回头有些奇怪地看了江梁的背影一眼。   很明显,他想问是谁这么帮江政鸿,但他实在使出了下下策,因为,他想问的那个人就在他的面前啊!   江蓠低头忍笑,摇了摇头。原来他千方百计和她套近乎是为了探听这个,可惜,他以为用礼物和零食就能打开一个十二岁女孩的心房,这真是大错特错了。叫他做了这么久的无用功,真是不好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小梁子因为陷害太子计划的不成功,改来陷害江爹了……他也是个关键人物   ☆、第二十五章 冷清   庆熙三十年六月,江蓠收到了萧陵泷寄来的生日礼物,是一对捏得极其工巧的彩塑泥人,泥人面大身小,但不影响它们的美观程度,反而让它们显得很可爱。   随附的信笺上,萧陵泷写着,洪州地方有一个擅捏泥人的师傅,手艺在同行里数一数二,他上庙会时看到了师傅摆摊,因为泥人实在太供不应求,所以等了很久才把这两个泥人买来。   泥人一个长得像萧陵泷,一个人长得像她,虽然师傅没确切见过江蓠,光凭想象捏得不是很到位,但不知为何一头细碎的小辫总让江蓠想起小时候萧陵泷拽她头发那时候。   看着看着,她笑了。   “阿姐在看什么呢?”江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把江蓠吓了一跳。   “是什么?我要看。”江葑笑着,走了进来。   江蓠摇摇头,忽地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把泥人往身后藏:“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葑儿就……”   “我要看。”江葑语气强硬地重复了一遍:“是萧哥哥送阿姐的礼物吧,为什么我看不得?”   江葑撒着娇走上前去,一把抱住江蓠的腰身,手则向她身后捞去,江蓠一时无法,泥人便被江葑拿到了手里,她一手一个,眼睛时而看看左边的,时而看看右边的,表情|欲泣。   “这是萧哥哥、这是阿姐……”江葑喃喃道:“为什么没有葑儿?……”   江蓠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总感觉江葑在意的不是单纯的物品,她想要的也不单纯是一个像江葑的泥人。   “我二月过生日,为什么萧哥哥不给我送礼物?”江葑沉下了脸,豆大的泪珠蓦地从眼眶里急滚出来:“萧哥哥只知道阿姐!只关心阿姐!只待见阿姐一个人!”   “这泥人成双成对,萧哥哥心里向来就没有我吧?……”   江蓠听到她所说的,有些心慌:“别……葑儿别……”   江葑目光又一动不动停在了那两个泥人上面,眼中冒起火光,想也不想地伸手一推,两个泥人从桌上坠下,砸到地上,粉碎。   江葑撞开帘子向屋外跑去了。   她一向是温和的,懂礼貌的,忽然发生这样一幕,是江蓠料想不到的。   她想,葑儿是很想和萧陵泷亲近的,在她心里,是否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个阻碍。如果“江蓠”不在这个世上,那么萧陵泷来江家,见的便只是江葑一个人。   这之后,萧陵泷又陆续给江蓠寄了几封信,每当收到这样的信时,江葑的面容就在她脑海里若隐若现,江蓠不想承认也必须承认了,她在萧陵泷心目中占据了太多的地位,这对江葑是不公平的。   信她自然一封也没回,而萧陵泷则不断地追问她“为什么不回信”、“为什么不寄点东西给我”,口气一次比一次急,江蓠心也越来越痛。   最终她下定决心,反正萧陵泷回来之后江家和萧家之间也不会太平了,何不把一切做个了结,至于葑儿和萧陵泷的事,以后就看天意。   前生,她五岁到九岁的日子,和他一起度过。   今生,五岁到十一岁,他们一起度过。   计算起来,这辈子算是赚到了。江蓠嘴角露出苦笑,寄出了给萧陵泷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信里只有三个字“不要回”,附上一块表示情分断绝的玉玦。   这之后,萧陵泷的音信就石沉大海了。   姐妹俩的关系一直徘徊在冰点,就这样,迎来了庆熙三十一年的春天。   “花绫?”莺儿叫了在井边傻愣着的花绫一声。   花绫急忙抬起头,“啊”了一声,这才想起还在做事,她挑起两头架着水桶的扁担往回走,水桶并没摆正,水倒出来把她的裙子淋湿了一大片。   花绫颓然地放下扁担,脸上是仓皇失措的表情。   莺儿把她的表情看在眼里,叹了一口气,走过去,帮她擦了擦裙子,柔声道:“你究竟怎么了?自己嚷着来做这种粗活不说,但就是这样还要失神。”   花绫闻言莫名其妙地发起怒来:“好啊,我笨手笨脚,在屋里服侍砸碎了多少杯盘茶碗,来挑水也挑不好,你怎么不告诉小姐,叫管家把我逐出府去?”   “你要说这话真真是咒我早死了。”莺儿闻言一僵,摇了摇花绫的肩:“说实话,你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烦心事?”花绫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一脸讽刺地笑道:“烦心事没有,倒有好事一件,前头我妈去见太太,你也不看见了么?”   “你是说——”莺儿忧愁地叹了口气:“我只是听下面人在讲,还不以为真,你母亲真要把你赎出府去?”   花绫牵起嘴角,笑得荒凉,她一把推开莺儿:“也不用你们操心,况且你们又能操得了什么心呢。”   莺儿看她远去的背影,异常憔悴,心下一痛,想叫她又叫不出声来。是啊,人家的家事,她怎好管,纵使要管,又凭什么本事管?   当晚,莺儿在灯下绣衣服,针又一次戳破了手指头,她轻轻“嘶”了一声,从灯下抬头一看,江蓠还在睡着,没被吵到,她放下心来。   她正安心,江蓠在枕畔“唉”了一声,转过身,睁开了眼睛。   “吵到你了?”莺儿带着歉意问道。   江蓠摇了摇头,她环视屋里,问了一句:“我记得花绫今天也该在的啊,她去哪了?”   花绫今天从井边回去之后,就请假回家了,莺儿不好跟江蓠说她的事,免得她更加忧愁,只是道:“她生了小病,回家静养了。”   江蓠眼睛望着帐顶,道:“好啊,她也要离我而去了。”   看她说话如同梦呓,莺儿有些震惊,猛地站起来,坐到床边,轻轻晃着她的肩道:“小姐在说什么?花绫为什么就要离你而去了?”   近距离看,江蓠一张脸惨白,额头上冒着冷汗,很可能刚才从噩梦里醒来。她用惨然的语气道:“你别骗我,那些小丫头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花绫要走。”   莺儿这才恍然大悟,小姐早就知道了,她有些犹豫道:“她这一出府,也就除了奴籍,成了良家女子了,小姐不为她高兴,反倒伤心?”   “我当然伤心。”莺儿没想到这话完全没安慰到江蓠,反而让她更沉闷了:“我心里是想留下她的,我可不管她出去过得怎样,只知道她一走,我这里更加冷清了。”   “好小姐,”莺儿听了江蓠的话,心下迟疑,但还是决定把真心话说出来:“我看花绫这几天很不开心,尤其是今天,她做事时态度太不正常了,是因为伤心才回家的,不是生病。我想,她心里也不想出府,好小姐,如果你还想要她服侍你,干脆到老爷面前一说,留下她吧。”   江蓠闻言翻身坐了起来,声音有些颤抖:“她真想留下?”   莺儿说“是”,又道:“小姐明天不妨当面问问她。”   第二天,江蓠打起精神等待花绫回府,没想到她回来时一个中年婆子跟在后面,一进门就小声催促她收拾行李。   江蓠心里咯噔一声,对花绫道:“花绫,你要去哪儿?”   花绫头转了过来,一点也没有以往神气非凡的样子,她强笑道:“花绫被赎出府了,要和小姐说再见了,我为人木犟,不好相处,以后定有别个好丫头代我来服侍小姐。”   “你胡说。”江蓠一步跨上前去,抓住花绫的衣摆道:“你的表情骗不了我。”   花绫闻言睁大了眼睛,眼角泪光闪闪。   江蓠站到那个婆子面前道:“你是花绫的妈妈吗?我这里要留下花绫,这就告诉父亲去,你还是打消赎她的念头吧。”   那婆子十分错愕,声音却一下拔起:“这怎么行?”她看江蓠是大小姐的样子,要来为难她,登时有些手忙脚乱的,从蓝色的洗褪了色的包裹里取出一张洁白的大纸,两手颤颤巍巍地交给江蓠:“这是赎身契,已经是大老爷做了主的。”   江蓠拿过赎身契,不看婆子一眼,走到花绫面前,道:“你不想走吧?”   花绫有些呆愣,并没摇头。   江蓠注意着她的神色,将手中的赎身契撕为两半,那婆子大叫一声,走上前来夺,被莺儿拦住。江蓠毫不犹豫,继续撕,把赎身契嘶成小纸花,她上前牵住花绫的手道:“花绫,你还和我们一起。”   花绫闻言呜呜哭起来,她用没被牵住的手挡住脸,泪水还是如泉一样涌出,她抽出被江蓠握住的手,哭着道:“没用的,已经晚了。”   那婆子脸上露出了有些卑微和油滑的笑容道:“大小姐,也不是我说您,我们这些老百姓家的事,你怎么好插手呢。她老早就许配给了王家大公子了,那男人愿意等她,说只要我们赎她出来,不用给嫁妆,他除了彩礼以外,还倒贴我们三四箱金银财宝,所以我们这些年来拼命存钱,好歹今年把赎金给交上去了……您这,您这是闹哪样呢?左不过我再拉她去老爷面前要一张赎身契罢了,这回您可别又撕了,您挡着我的路,惹怒了王家,我全家可都得坐大牢,对您又有什么好处……”   那婆子把话一股脑地倒出来,说完,拉着花绫的手要出去,花绫甩开了她,回身就跪,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道:“小姐,今生花绫和您的缘分估计是尽了,你不用挂念,我的命是定了的,您还记得曾说过的碧玉湖湖君的事吗?……”   江蓠闻言浑身一震,大喊道:“你胡说,你怎么会是月雯的下场!……王家,王家是什么人家?你们告诉我!!”   “哎哟喂,”那婆子腆着脸转过头来,先是戳了戳花绫的额头,又对江蓠道:“你别听她胡说,王家是好人家,那王公子今年也才三十出头,底下也只养了两个孩子,花绫去没准有被抬正的一日呢!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她指着花绫鼻子道:“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那王公子有哪点配不上你,你就扭捏委屈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硬要卖你进窑子呢!”   青葛平素和花绫关系最好,闻言一巴掌拍在那婆子脸上,恨声道:“你在小姐年前说的什么腌臜话,还不掌嘴!”   那婆子讪讪地退后了一步,要拉花绫下去,花绫跪地不走,头还在地上磕着。   江蓠看着心痛欲裂,眼泪急流,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你说一句,说一句不要走,我就是闯到天王老子面前,也定要留下你……”   那花绫抬头看了她一眼,脸上却已经是痛定思痛的一派沉静之色:“小姐,花绫不能再……我走了。”   说完转身往外走去,那婆子忙不迭地跟她出去,江蓠痛声哭叫起来。   “还请花绫姑娘慢走一步。”   一个清冷的女声插|进众人之中,江蓠泪眼望去,只见一个雪白的影子站在众人前头。   花绫转过头来,看着那人,说了一个“你”字,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那白衣丫鬟跪在江蓠面前,道:“泠儿向小姐请辞,还请小姐代为赎我出府,泠儿愿自此跟随花绫姑娘,伴她嫁人、终老,终生服侍。”   她这话一出,紫枫苑上下人等都把目光放到她身上了。   泠儿沉声道:“泠儿在府中也算见过世面,日后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眼皮子也不会眨一下。我做事也快,手脚灵便,跟了姑娘,姑娘也不必担心派不上用场,小姐和姑娘,你们看如何?”   “你这又是何苦。”花绫掩面道。   江蓠定定地看着她:“你为何生出这样的想法?”   “人这一生,好过歹过,在哪儿都是过,泠儿早有觉悟。花绫姑娘在我刚入府时教导过我‘既来之,则安之’,难道忘了吗?对花绫姑娘而言,或许那只是小恩小惠,但泠儿若不跟着去,恐怕再也没有报答花绫姑娘的机会了。”   江蓠闻言又是感动又是大恸,连连两个“好”字脱口而出,又道:“祝你们万般皆好,都走吧。”   花绫最后鞠了一躬,拉着泠儿一起走出了紫枫苑。   江蓠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心想,但愿花绫接下来的路都不太难吧。   她回忆起前生,嫁人标志着她贯穿人生大半生的痛苦的开始,这叫她为花绫暗暗遗憾,但她也祝福她,在泠儿的陪伴下,一生平安。   ☆、第二十六章 美人   庆熙三十二年。   今年江蓠十四了,虽然未足周岁,但也展现着豆蔻年华的少女最柔美的风姿。   她出落得很好,面容愈发神似母亲,一双眼睛也和江政鸿长得更像,好像藏着无数的心事,不说话时也在悄悄地吐露心声,让人看了挪不开目光。   在众人眼里,她身材高挑,腰瘦肩削,目若柳影,唇若含珠,是个出挑的美人。为人不笑不怒,不与人争辩,也不随意轻视别人,自有一种高出同龄人的淡泊、守拙的态度,让人不能再多赞许一分。   她六岁时在江政鸿的贺生宴上登场了,博得众彩,给人印象很深。那之后京城达官贵族就有注意着她的,今年看她到了十四,怕被别家先说去,便有几家忙不迭地托了有名的媒婆登门,来说媒。   江政鸿十分爱惜此女,都以“尚未及笄”为理由推拒了,婚事不了了之。   但是他心中却自有牵挂。   “蓠儿,女大不中留啊。”江政鸿在江蓠面前直言道。   江蓠抿嘴微笑:“女儿还小,父亲有什么留不得的。”   “现在是现在,可以后……”江政鸿一想就忍不住摇了摇头:“过不了几年,你也该离开爹爹的身边了。”   江蓠看父亲有些伤感,她一径微笑而已,心想,“不要嫁进大家族”可是她重生以来的最大目标,就算有多少阻难也定要实现。   看父亲这样烦恼,她用试探的口气开玩笑道:“父亲这么舍不得我,不如招个赘婿上门好了,我也可以一直留在江家,不出去了。”   没想到江政鸿听到这话反应强烈,好像遭了雷劈一样,一脸的不可思议:“你、你……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江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父亲才是,哪里我就说了什么太奇怪的话,能堪得上您‘语不惊人死不休’七字评语呢。”   “一般的女儿家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不,不,一般的女儿家会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吗?实在不像话、不像话……”江政鸿连连摇头道:“看来是我平日惯的。”   江蓠笑道:“可不是爹爹惯的,等我出了此门,这里成了娘家,蓠儿的避风港也就没了,再也没有别的地方会像这里一样,生我、养我、惯着我了。”   一番话说得江政鸿连连注目于她,有些喟叹地道:“你真是口齿伶俐,也是通晓世事,你可知道,这对你而言未必是好事。”   江蓠心想,前生糊里糊涂就嫁了,执着了,也心灰意冷了,那才是真的不好吧。于是她爽快道:“爹爹不必担心蓠儿,走自己的路,就算摔得再重,蓠儿也不会后悔的。”   江政鸿见状又摇摇头:“兹事体大,你说招赘我就允了你,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江蓠道:“蓠儿知道。家里还有弟弟可以继承家业,所以不需要男子入赘,真招了赘,恐怕别人会批评我不守妇道,还会败坏江家的名声。还有,那来求亲的几户人家并不是那么好拒绝的吧?”   江政鸿闻言又是一惊,她话说得太通透了,即使他知道自己的女儿聪颖过人,但竟能这么有主见仍旧是始料未及的,他点点头道:“看来我不该小瞧你,接下来你不会想问我,究竟是谁向你提亲吧?”   没想到江蓠颔首肯定道:“我想知道,爹,你说吧。”   知道了之后再想办法让他们打消念头,江蓠是这么考虑的。   江政鸿轻声骂道:“真是胡闹,自小没亲娘在身边管你,没想到把你的性子养得如此野了。这事是当事人的女子可以知道的吗?”   江蓠不依不饶,徐徐吹了茶碗上的泡沫,饮了一口,眨了眨眼道:“爹不觉得当事人的女子最该知道这事儿么?要不怎么算是我的婚姻?”   一句话噎得江政鸿说不出话来。   他负手来回踱步,似是再三思索,停步时用妥协的口气道:“我只告诉你其中一桩婚事,那即是谢老太太送礼来,亲自为嫡孙谢朗向你求亲,那谢朗在家中排行第三。”   江蓠听到一个“谢”字,喝茶时咳了一下差点呛住,她匆忙掩住失态,道:“那姓谢的是什么来头呢?”   江政鸿奇怪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抬眼看了她一眼,道:“是内务府当差的,你知道这个做什么?”   江蓠一听,这确实是她知道的那个谢家了,不由觉得好没趣,但转念一想,那谢宁伦此时就算出生,也还是个小娃,能耐她何?能噎着她?眼不见心不烦就对了。   于是问道:“那谢朗所为何官,年方几岁?”   江政鸿摇头大笑:“竟不是人家来相我家闺女,成了我家闺女相夫了,我也服了你。”   江蓠也觉得自己追问太多,笑了。   “那谢朗,字凤骓,今年才二十有五,不过我如实记得,他先夫人早亡,现在有一房妾室,底下也开枝散叶了。”江政鸿还是回答道。   这话落在江蓠耳里,如惊雷炸空,让她大吃一惊,凤骓?谢凤骓?此人不正是自己的公公吗?谢宁伦他爹……她一直只知道公公叫谢凤骓,原来他抛弃了本名,后来拿字作名,又换了别的字了。   原来他年轻时叫谢朗。   江蓠一脸窘迫,太阳穴一跳一跳的,但就是忍不住问出了口:“这先夫人留下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叫谢宁伦,你问这个做什么?”江政鸿道。   “爹,女儿能做什么?只是问问罢了。”江蓠叹了口气,心想,若她嫁过去,恰恰成了谢宁伦的继母,这可真是无厘头到了极点了,简直无稽之谈!   她愤怒而无奈的表情如实映在了江政鸿的眼里,江政鸿道:“你似乎对谢家挺大意见的?”   “哪有。”江蓠用微乎其微的声音否认,然后又道:“爹为什么独独告诉我这门婚事?”   江政鸿道:“因为谢家和五皇子有些来往,我很奇怪谢老太太为什么会上我们家为孙儿说媒。”   江政鸿把自家是太|子|党的事告诉|江蓠了,所以他说这话说得毫无顾忌。   “哦?”江蓠挑了挑眉:“那么看来不用我说,爹爹也会想办法给我把这门婚事推拒掉了?”   “会怎样呢?”江政鸿抬眉淡淡看了她一眼:“我也说不准。”   父女俩挑眉的动作肖似,两人对视一眼,开怀大笑。江政鸿笑完后掀了掀和多年前一样黑亮的长髯,很有兴致道:“你的琴练得怎么样了?”   江蓠笑道:“是紫瑶,我已经决定叫它紫瑶了,父亲以后可得好好用名字叫它——不是我自夸,练得更有起色了。”   江政鸿回以一笑,又岔开了话题:“我听她们说你不开心,你小小年纪的,还这么放诞不经,胡作非为,倒告诉我,还有什么不顺的事,能把你逼到这种境地的?”   “不瞒爹爹说,”江蓠扭捏地卷了卷衣角,道:“玲珑哥哥走后,确实不大好过,每天消遣度日,葑儿也和我不亲,蓠儿心里,确实有苦啊。”   “什么苦不苦的,”江政鸿走近她,摸了摸她的头:“你近有莺儿,远有我,记得把一切都看淡点。”   江蓠深深地看了父亲温柔的眼睛一眼,双眼发酸,在他掌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江蓠在书房里,奏了一曲给江政鸿,让他检验成果,这才被他放出来。小丫鬟在外面等得久了,江蓠有些心疼她,特意从父亲房里抓了把榛果,塞到她怀里,两人才一道从书房出来,向紫枫苑走去。   进了紫枫苑的大门,食物的香气从房里飘出来,莺儿等刚好把晚餐摆好,江蓠坐上首席,动起筷来。   东西都是爱吃的,但吃多了也没劲,她一句话也不说,莺儿揣摩她的神色,问了一句:“二小姐的生辰快到了,小姐要送什么礼物呢?”   江蓠吐了吐舌头:“你们出主意吧,我去了也就少站一会儿,免得她觉得没趣。”   莺儿闻言温声劝道:“小姐这说的什么话,姐妹间哪有隔夜仇的,这都过去多久了?您也不问问二小姐的近况,她又读了许多书,识了许多字,人也更通情达理了,知道尊重长姊的道理,也爱您。前些天,我看她在咱们院外踱步呢,小姐不该自个儿登个门,还和她这么生分?”   江蓠一惊:“真的?”   “我会骗小姐?”莺儿笑着摇摇头。   “那我确实该去找她……”江蓠道,在那之后江葑和她十分疏远,几次登门她都闷在屋里不吭声,其实即使见面了,江蓠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江葑也是早慧的,拙劣的安慰想必起不到什么作用。   “对了,小姐,府里来了新管事,姓仇,叫仇良。”莺儿又道。   “为什么跟我说这个?”江蓠有些奇怪,府里有一个大管家,底下有五六个管事,人员调动是经常的,这不是需要跟她说的事。   莺儿道:“这仇良说紫枫苑里这根柱子有点摇晃了,明天派人来看看,所以我跟小姐报备一声。”   江蓠笑了:“也亏他,才刚上任,就注意到这个。”   “可不是?”莺儿道:“若说他不想巴结小姐我还不信呢,今天还跟下人说要叫制衣工人来看看姑娘还有没有需要的衣样,看着顺眼的布匹就买来,真是贴心死了。”   江蓠摇了摇头:“拿着我爹的钱,向我献什么殷勤。”   莺儿被她逗笑了,忽像想起什么一样说道:“说起这个管事,什么都好,只有一样,是个瘸子,左腿不大灵便。”   江蓠有些吃惊,接口道:“如此还能被父亲选上,看来他处理事情是真的有些独到之处了。”   “这话说的在理。”莺儿回道:“我也这样想。”      ☆、第二十七章 恐怖   叫仇良的管事第二天带着众小厮们浩浩荡荡地来到了紫枫苑,小厮手上都捧着各色鲜艳的布料和衣样,一个中年女子不停搓着手,显得有些紧张,跟在仇良的旁边。   莺儿掀帘子走了出去,笑道:“都在院门口站着做什么?进来吧。”   管事闻言一声令下,小厮们捧着彩衣迈进了门槛,分两列站直,江蓠掀开帘子,只稍稍看他们手上的东西一眼,似乎不大感兴趣,但口中的话还是没少:“仇管事做事真贴心,只是眼下去年的新衣制了还没多久,我轮着穿尚且没有穿完,实在不需要做更多衣服。”   仇良和那中年女子站在门外,闻言笑道:“这点东西,连孝敬也算不上,想必小姐是不放在心上的,但还是略略挑拣一二吧,也算我们当下人的尽了心意。”   江蓠看他说话圆滑,而且巴结自己巴结得毫不掩饰,不由侧目,打量了他和身边那人一眼。   仇良四十不到的样子,鬓角微白,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全在脑后,给人以整洁的印象。他长相忠厚不起眼,但却偏偏长了一对三角眼,给他添了几分做作的感觉,让人觉得是个口不对心的人物。江蓠因此多看了他几眼。   他左腿瘸了,左手上还肘着一根拐杖,身姿有点颓唐,衬得他比表面看去苍老几分。   他身边的那个裁缝三十岁左右,为了不被高门里的人看轻,特意盛装打扮。她一身搭配妥帖,想必作为裁缝的手艺也不会差到哪里。   仇良察言观色,看到江蓠在看裁缝,于是道:“这是徐娘子,手艺在本地是数一数二的。”   莺儿闻言皱了皱眉,“徐娘子”?这不是一个管家对在外办事的女人该有的称呼方式,尤其不该在小姐面前说出来。   她回头看了江蓠一眼,江蓠不动声色,莺儿便把到口边的话咽了回去。   江蓠当织造谢家的媳妇时,就算缺了别的东西,衣服却是从来不缺的。从一百件里挑出一件来穿,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江蓠什么世面没见过?……只因是死过一次的人了,现在对衣服新颖与否才不在意,但这仇良竟专门叫她来选,那未免是失算了。江蓠粗粗看去,能看上的,竟是一件也没有。   于是她对莺儿道:“由你做主。”转过了身,才对仇良说道:“柱子的事倒是忙你操劳了,希望能尽快修好。”   她走到了帘内,在光线较暗的室内几个转步,身影就消失不见了。仇良一直注视着她走远,眯了眯眼睛,“呵”的一声从嘴角不经意地流泄出来。   莺儿看管家眼神不善,暗自皱了皱眉,她草草打发了那个徐裁缝,送他们出门时看到徐裁缝肘了仇良胳膊一下,似是有些愤愤不平。   合着是介绍熟人来做生意,莺儿有些哭笑不得,她再一次想起“徐娘子”三个字,不由觉得这个仇良真不是个好东西了。   时光飞逝,转眼便是初秋,江蓠十四岁的生日也过了,眼见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半大的孩子了。   一到秋天,她就不由想起刚刚成为江蓠那时候,也是在秋天。黄叶飞卷,秋风簌簌,回神一想,已经过去九年了。   江蓠叹了口气,打算去西园的秋千架转转。   最近西园的断壁残垣全部被拆除了,好像府里要新建什么东西,想必秋千架不久也要拆除了,江蓠有点遗憾。   她很想让父亲保留这个秋千架,但是江政鸿很忙,她不好意思用这种小事打扰他,并且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秋千架,没有周围的景物相映衬,也怪无聊的,所以她最终还是妥协了——拆了就拆了吧。   “白梨?青葛?”江蓠唤了两声。   没人回应,都不知在做什么,莺儿在孟氏那里,她是知道的,但这两个大丫鬟不知道去哪儿了。   江蓠抬眼看到一个在园中掐花的小丫鬟,笑道:“我要去西园荡秋千,你可愿和我一起去?”   那小丫鬟把手缩到背后,脸飞快地红成一片,闻言扭扭捏捏地道:“小姐……小姐的吩咐,烟梅去就是了……”   江蓠不由笑她老实,不愿意也不知说得圆滑些,竟是这样实诚地说出来了,她摇头笑道:“好了,丫鬟这么多,碍着你的事我多不好意思,我再找别人,你去吧。”   烟梅闻言十分欣喜,“谢、谢小姐”,说完,像一只穿花蛱蝶一样飞快地跑出园子了。   江蓠失笑,她再看园中,谁也没见着,仔细听,一片静谧。她心下讶异,一个人也没有?   紫枫苑里小丫鬟虽多,她能叫出名字的却不多,这下看着两人匆匆地抬水走过,对她说了声“小姐”,江蓠应了,但“谁陪我一起到西园去”的话却没出口。   罢了,我都什么岁数了,自己一个人去吧。最终江蓠如是想到。   她慢慢走出园子,离开紫枫苑,向西园走去,一路上见到好几个下人,却没有熟人,他们都只是跟她“小姐好”地问声好,倒没有江梁那样主动上来套近乎的。   江蓠想起江梁来有些失笑,最近他好像被父亲委以大任,半月没在府里出现了,她上次见到他好像是很久以前。   江蓠初步断定他是萧炎康派来陷害江政鸿的,并且还被要求查出谁暗地里给江政鸿出主意,但江政鸿很可能想策反这个人物,要不然他也不用花这么多功夫竖一根杆子让他往上爬。   西园很快就到了,与上次所见大不相同的风景映入眼帘,江蓠有点儿发懵。   那月洞门竟然倒了,破碎的大石成堆地倒在地上,积成小山,场面有些惨不忍睹。   江蓠绕过碎石堆往里走,西园比往日更加萧条得多,蔓草枯黄了一大片,还有许多本该健壮的植物被石头压着,提早枯萎了。   江蓠品味了什么叫触目惊心,什么叫时过境迁,觉得有些遗憾,抬眼再看,秋千架却好端端地立着,暂时没被拆毁。   江蓠走上前去,用手摸摸秋千的底座,上面竟然没有什么灰,江蓠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她坐在秋千架上,试着荡了荡,秋千还像小时那样结实,即使她体重增加了许多,荡起来却连“吱呀”的声音也没有。   她玩得酣畅淋漓,流了点汗,停下来休息,抬袖擦汗。这时左手的东海香珠不期然地进入眼帘,萧陵泷三个字也紧随其后,进入她的脑海。   江蓠顿时有些泄气,她叹了口气,在秋风中喟叹了一句:“如今我多希望你忘了我,但睹物思人这话究竟不错,我竟不能先忘了你。”   迎着秋风,江蓠忍不住陷入沉思,周围的一切暂时从她视野里消失了,别的什么都暂时模糊了。   她没有注意到一个人站在月洞门旁边,望了她一眼,也没有注意到这个人匆匆折回,手中拿了什么东西,又再一次出现在西园门口。   “呃……”一条皮筋猛地套上她的脖颈,快速收紧,江蓠下意识地伸手阻挡,但在那之前,皮筋已经把她的脖子套得死紧,喉咙受到压迫,江蓠痛苦地“呃”了一声。   她头向后仰去,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一个中年男子的身影就出现在她倒着的双眸里,那灰色的衣服,贴近的旱烟的味道,还有……还有那不知何时被扔在一边的枣木拐杖。   江蓠大大地“啊”了一声,男子大力提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抬了起来,声音嘶哑地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吧……”   仇良!是仇良!……江蓠心惊胆战,他为什么要做出突然袭击的举动?   仇良死死地勒着江蓠的脖子,在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死掉的时候,又猛然松开了皮筋,江蓠颓然倒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她花了好久才平复过来,抬头看仇良,仇良眼睛里布满了残忍和兴奋的光,却没有一丝动摇,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此情此景,让江蓠联想到自己是被放在砧板上待宰的鸡鸭,她心想完了,他是个惯犯,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人父亲会放他进来?……   仇良对上她的眼睛,笑着给她解答了这个疑惑:“这世上小人如果一点门道也没有,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江家刚走了一个管事,我贿赂了大管家,他就放我进来了。”   江蓠暗想绝不可激怒此人,要不然下一回就真的没命了,现在与其问他为什么偷袭,不如岔开话题声东击西。   于是她按了按狂跳的心脏,努力镇定地道:“你知道吗?西园离父亲的书房很近,我一直是从父亲那里回来,顺路到这里玩耍的。”   “所以怎样?”仇良晃着手中那根皮筋,翘着三角眼,笑得十分轻狂。他没了拐杖还站得好好的,脸上迸发出异常的神采,让人感觉苍老和颓废在他身上快速却退,取而代之的是强大而恐怖的胁迫感……   江蓠有种不详的预感,但还是努力稳住道:“我跟人说过我在西园,很快会有人来找我的。”   仇良“呸”了一声:“大小姐,这西园的工事是我包办的,我今儿来踩地形,老远就看见你一个人往这边走来,我特意躲出园子,看你一个人偷偷摸摸的想做什么,没想到就是在这个秋千架上伤春悲秋……哈哈,我盯着你看了好久了,三刻钟?半个时辰?半个丫鬟影儿也没有!我想是没人来找你了,这会儿她们该觉得你在闹失踪吧?”   江蓠倒吸一口凉气,谎言被戳穿了,她大声道:“你想做什么?还是说……你想从我爹那儿得到什么?……说来听听。”   “我呸!”仇良狠狠地骂了一句:“我这些年来失去了多少东西?你知道吗?!……你真的以为这样就可以补偿我所失去的东西吗?你这臭丫头,还用这样施舍的口气跟爷说话!”   说着,他抬起手扇了江蓠一巴掌,把江蓠一下打到秋千架底下,江蓠的头在座椅上撞了一下,她倒下时感觉有点头晕。   仇良伸了一只手到秋千底下,想把江蓠拽起来,江蓠装作害怕的样子,往后缩去,仇良往前迈了一步,狞笑道:“好家伙,你终于落在了我的手里。”   江蓠脸色惨白,吓得全身都在颤抖,但还是伸手托着秋千座的前面,往前一推,正磕中仇良的额头。   仇良“啊”一声倒在了地上,手还拽着江蓠的脚踝。   江蓠一脚踹过去,把仇良踹翻在地,她爬起来往月洞门跑去。   这时她发现腿有些发软,而仇良动作很快,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缩近了和江蓠的距离。   江蓠大叫:“救命!”她嘶声裂肺地道:“谁来救救我!”她脑子发白,“莺儿、爹”之类的乱叫一气,“萧陵泷”也出来了,只可惜喊叫会降低速度,她扒着月洞门的残躯时,仇良也拽住了她的衣角。   江蓠伸头向外望去,搜索着什么人的影子,却什么人也没看见,在她陷入绝望之前,发现左手边羊肠小路上确实站着一个人——是江葑。   十二岁的江葑,手里提着一个小箱子,不知道独自一个人在做什么,正用错愕的表情看着她。   “救、救、我。”江蓠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仇良飞快地把江蓠拉倒在地上,两人的影子缩回了月洞门后面,江蓠最后看到的是——咧嘴微笑的江葑。   太可怕了,她转头跑开的话,江蓠还可以以为她是害怕,可是她竟然笑了。   心脏像被冻住那样,江蓠全身僵硬,倒在地上时,甚至没有一丝感觉。   “手都流血了不是吗,大小姐可要当心以后手上留下伤痕。”   “懂得反抗不如先求我……”   男子恶意且嘲讽的话钻进耳朵,又跑出了,江蓠听得不是很分明。   仇良扛着她回到了秋千架,把江蓠抱上秋千,恶毒地笑道:“没想到,九年不见,再一次见到大小姐,还是在这个老地方,真是让人怀念啊。”   他用手拍了拍江蓠红肿的脸颊,目光在少女秋衫下微微隆起的胸脯和若隐若现的腿部轮廓之间来回逡巡。      ☆、第二十八章 并非意外   九年不见?老地方?   江蓠眉间一跳,那几乎被埋在记忆尽头的往事昭然欲出。   五岁的“江蓠”,从秋千架上摔出府外,被恰巧路过的奔马踩踏,当场死亡。   据她猜测,当时有人扮成了府中丫鬟的样子,将皮筋固定在女孩的腰上,绕过竹竿,从右墙的外缘拉过,设置了一个陷阱,杀害了“江蓠”。   杀人凶手!是仇良!他回来了!   江蓠呼吸急促起来,心怦怦跳动,但又极力克制:“你是五皇子派来杀我的?”   此言一出,仇良愣了愣,本来想往江蓠身上招呼的皮筋也改为攥在手里,他额上暴出青筋,凶恶地道:“你这丫头,知道的可不少啊。”   看他一口承认,江蓠心里一沉。她在知道萧炎康设计弹劾江政鸿一事之后,就觉得此人是一切事情的元凶,没准当年江蓠的死不是太子下的毒手,而是他为了诓江政鸿找人做的!   但这终归只是猜测而已,而且是她苦苦不肯相信、只望是自己错了的猜测,最可能下手的当然还是太子。江蓠刚才为了试探,故意说是“五皇子”,没想到仇良竟然不否认!   “不过你错了,不是五皇子派我来的,另有其人。”   他说的“另有其人”不是萧炎康还能是谁?   “你还弄错了一件事——当年我是要杀你,但今天却不想杀了你。”仇良紧盯着江蓠说道。   江蓠背脊一凉,仇良目光既冰冷又黏滑,像蛇一样,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当年的小丫头出落得这样漂亮了,哈哈……哈哈!你知道我为什么费尽心机进入江府吗?就是为了见你一面啊!从珠帘间看到你那一眼,确实美得惊人,让我心醉,我心想,啊,这个人是属于我的……”   江蓠被江葑的笑弄得精神失常,自刚才为止鲜少说话,说了一句还揪出了要命的真相,她更委顿了,心想羊入虎口,已然难逃一难,嘴硬道:“你敢动我,离你弃尸于市的日子也不远了。”   仇良闻言“嘻嘻”笑了,他伸手钳住江蓠的下巴,把整张脸向她靠近过去,江蓠露出了明显的嫌恶神色,头往后躲去,仇良定睛看了她几眼,大笑着放开了手:“死到临头还嘴硬,我还以为你不怕,看来还是怕的……等我剥光了你的衣服,让你哭着在我身下求饶的时候,看你还能说什么……”   江蓠哆嗦了一下,仇良故技重施,用皮筋绑住她的腰,但这次不是绑在什么竹竿上,而是秋千扶手上,她心知不妙,匆忙开口问了一句:“这些年来你究竟失去了什么?”   仇良手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猾笑道:“如果不是我饶了你一命,也不会沦落到被人追杀、隐姓埋名、装成一个瘸子苟且偷生的地步。大小姐的命是我给你的,今天我要了你也算天道轮回,不枉我多年来的辛苦。”   江蓠闻言“呸”了一声,讽刺地笑道:“我的命是你给的?上有天地,下有父母,却说我的命是你给的?!仇管事忘了杀我,如果是良心未泯的体现,那就该终生积德行善!……你九年后追到江家,就是为了伺机对我做这种下流背德之事,这叫天道轮回?!你是要遭报应的!!”   她声音越来越大,本来看她不叫才不塞住她嘴巴的仇良不由有些怒了,抽了她一巴掌,骂道:“小婊|子!”他站起来掐住江蓠的脖子:“如果不是我事到临头反悔,你会活下来?!会有今天?!哼,老子是在刀尖子上过日子的人,见你美看上你是给你留命!今日少不得要让我爽爽……”   说着,就去扒江蓠衣服,江蓠大惊,呼喊起来,那仇良一把拽住她的头发,把那些钗啊环啊的,拽落了一地,江蓠痛极,也叫不出来了。   仇良便一手揉了个布团,堵住了她的嘴。   另一只手一拽,少女大半个背便裸|露了出来,从外衫到中衣寸寸裂开。   江蓠心惊胆战,不可置信地低下了头,一想到真要失去了清白之身,她终于觉得除了前生独守空房以外,之于女子还有别的更惨的遭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滴滴掉落。   仇良把她襟前一扯,露出了其下的肚兜,其下紧密附着的鸽乳有如活物,随着少女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仇良一时移不开眼睛。   “尤物啊尤物……”正说着,脑后传来一声闷响,仇良赶忙松手,捂着头倒在地上。   江蓠惊魂未定,扭头看去,只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面色如铁,双眸燃如烈火,瞪着倒在一旁的仇良。   泪光里,那人的面影和萧陵泷的面影无限重合,江蓠大声抽泣起来。   那男子和站起来的仇良对峙着,沉声道:“滚,能滚多远滚多远,待我从这里出去,便是整治你的时候到了。”   仇良嘶声道:“呸,你是什么东西,敢管仇大爷的事?……让我走,你莫不是想吃独食?”   那男子恨声道:“下流龌龊的东西,你江大爷爷不教你认认主子,你想必一个主子也不记得了!……那是大小姐!”   男子指了一下江蓠,又道:“而我是老爷赐了姓的,以后是府里的管家了!叫江梁!还不滚下去,到时有你好受的!”   情势似乎翻转起来,那仇良背对着江蓠,江蓠听见他往地上一连吐了许多口唾沫——“你等着。”说完要离开。   “慢着。”   江梁从后面走上来,脱下外衫包在江蓠的身上,又叫住仇良,回过身对他道:“我说你看着怎么这么眼熟,这不是经常听林总管提起的黄兄弟吗?”   仇良身体一僵,转过身来:“你是谁?”   “‘黄秦那对三角眼,烧成灰我也认得’,林总管常在我们兄弟几个面前提起,他还说——‘你们谁给我把他找来,我要把他的双腿和铁液烧到一起,变成一个人肉柱子,看他还逃不逃了’,黄兄弟可知道?”   “呵呵,”仇良笑了笑,道:“既然都是同一个贼窝里出来的,你现在又装什么正经?又扮什么好人?你敢告诉这位大小姐你到江家的真实目的吗?”   “有什么不好告诉的?”江梁环臂轻笑了一声:“说起来你我二人都当了一回叛徒呢,但其中也有一二分区别,那就是你现在是人人喊打的狗!而我是江家人了!”   仇良闻言哈哈大笑,又收住笑容,狠狠地道:“好啊,我看你能风光到几时!”   江梁也凶狠道:“我虽然和林总管的关系今非昔比了,但是告诉他他最恨的人的消息,想必他不会忽视的,你还是快滚吧!”   仇良“呿”一声,狼狈离开。   江蓠身子抖成一团,那年在萧家秘密听到的话,如今全部揭开真容,她有些承受不住。   那江梁自以为他和仇良说的话江蓠至多听得懂一句“你敢告诉这位大小姐你到江家的真实目的吗?”于是他俯身安慰她道:“大小姐,我起初来江家的目的是不单纯,但现在已经全心全意向着江老爷了,你别……”   他伸手触碰江蓠颤抖的肩,才触碰到一点,江蓠就神经质地躲开了,江梁有些尴尬地低声道:“我转过身去,您先穿好衣服。”   江蓠看他背过身去,才拉好中衣,把外衫也草草披上,腰上的皮筋还缠着,她一心想把它解开,但好几次都不成功。   不知什么时候,江梁就转过身来了,“我帮您”,他道。   江蓠机械地摇着头,继续用颤抖的手解着皮筋,江梁看着掉在地上的外衫,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江蓠手颤抖着,根本没法把系得死紧的皮筋解开,江梁叹了口气,蹲了下来,他握住江蓠颤抖而冰冷的手,抬眼,用可靠而温和地目光看了她一眼:“我来。”   江蓠愣住了,皮筋在他手底下立刻被解开了。   “小姐,你站得稳吗?让我叫莺儿来吗?”   江梁的声音突然传来,江蓠吓了一跳,“不、不用”,她有些紧张地道。   她低头看,衣服这样连西园也不好出,被谁发现一定会传到父亲耳里的。   “今儿的事,我不说,小姐不说,谁也不会知道。”江梁悲悯地看了她一眼,柔声道。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豆大的泪珠从江蓠的眼里滴了下来。   江梁愣愣地看着她,忽然从侧面轻轻抱住了她,江蓠颤抖了一下,身体却没动,江梁不敢用力,柔声道:“小姐也许要说我无耻,但能有保护小姐的机会,意识到小姐被我保护了下来了这个事实,江梁心里是高兴的。我多庆幸我一路上没有耽搁,多庆幸在西园门口踯躅了一会儿……”   江梁给江蓠找来了整洁的衣服,她从西园顺利回到紫枫苑后,遇袭的事跟谁也没说,莺儿虽然敏感地察觉了什么,但只觉得小姐一向心事多,不跟人讲,所以也没有多想。   她在紫枫苑待了好几天,哪儿也不去,有一次江梁来拜访她,有些抱歉地跟她说:“仇良这个混蛋还在江家,我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江蓠不知道他要怎么给仇良颜色看看,一想到仇良赖着不走是觉得还有可乘之机,她就恨得牙痒痒。   但最让她消沉的事还不在这里。   萧炎康能做到什么程度她终于知道了,他能杀了内兄的女儿,也能利用自己的夫人让江政鸿帮庄淳年一把,前生让江政鸿糊涂了一辈子为他办事,达成让五皇子上位的目的,今生因为江政鸿对着干,所以要把他推向无间地狱。   这个人太可怕了。   而作为他的儿子的萧陵泷……迟早要继承他的可怕之处。   江蓠简直不敢想,萧陵泷知道的,他知道“江蓠”被自己父亲派人害死的事。长大的萧陵泷的模样再一次浮现在她的面前,那个大哥哥,身上隐藏着多少她没看清之处?   “我有一个幼时的玩伴,不幸丧命了,我亲眼看到的,但那时我只是害怕地躲起来,下人来时趴在灌木丛里一动也不敢动,我总想是我害死她的,虽然她的死只是一场意外而已……”   他对她陈述这句话时,江蓠本以为只是简单的感伤和毫无缘由的自责。但,现在她看清了这句话中的真相。   原来他知道幼时的玩伴是怎么死的,萧陵泷对庄弄墨隐瞒了是他父亲害死了江蓠的事实。   江蓠的死并非意外的事实。      ☆、第二十九章 神思不属   转眼秋去冬来,庆熙三十二年的冬天,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寒冷。   萧炎康是授意杀了江蓠的人,而萧陵泷却娶了这个无辜死去的小女孩的妹妹……   这、这怎么可以?……   江蓠本以为萧陵泷娶江葑,是被她多年的等待打动了,但现在却觉得,如是不爱的话,他一开始就不具备能答应的资格。   他为什么娶葑儿?   并且,她原来信赖着萧陵泷小小年纪,还不会知道那些隐藏的阴谋和毒计,可她明显想错了。十八岁的萧陵泷,知道了他父亲在做什么,依旧为他父亲办事。   而今生的萧陵泷……她需要等到他十八岁吗?江蓠暗笑,看来不用了。   她猜测他的玲珑哥哥受到良好的教养,是为了给他父亲的计划添把手,而他在十一岁的时候就被父亲派离身边,去给庄淳年做书童?……不,是去做升官进阶的帮手去了。   这真是她原来无论如何也不敢想的事啊,现在却不得不信。   她仍旧向着萧陵泷的心,迅速地冷却下来,这促使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江政鸿还不知道是萧家在暗中操控着林擒等人,虽然江梁已经倒戈,但他到底对萧家了解多少,又对父亲说了多少,这都是不知道的,现在她打算对父亲和盘托出。   用左手给江政鸿写匿名信,将萧家种种事情全部透露给江政鸿,顺便向他揭发仇良是林擒的亲信,借此除去此人,江蓠是这么想的,但江政鸿近来忙得厉害,甚至没叫她去过书房,因此此信一直藏在身上还没送出。   入冬的时候,江蓠受了点风寒,她干脆卧床不起,想引江政鸿来看她,借机向他要求去书房,便可送出信件。   在她卧床的当儿,自己知道病得不重,但丫鬟们倒是真的担心。青葛在旁边给她撤换额头上的毛巾,想起什么似的笑说了一句:“真让人想起多年前的冬天啊,如果萧公子现在也在的话,小姐想必能好得快些了。”   莺儿也笑道:“那魔星不在屋里,我们反而落得干净,不过想必他在远处也愿意替小姐求一回药王爷爷,小姐的病必是快好了。”   江蓠闻言苦笑道:“你怎知道他要求,又怎知他求了没有?我的病不好,想必他是不想求也没求了。”   这本是酸楚之言,但青葛却在一旁拍掌道:“好啊,小姐好怨的口气,但这可怪不得萧公子,他即使是求了,那洪州离这里也有千八百里远,愿望显灵还要一段时间呢。”   “呸,碎嘴。”白梨瞧见江蓠听见了萧陵泷这个人更加郁郁不快,忙止住青葛:“小姐,你只管自己歇着好了,自家的身体自家爱惜,哪里就硬要别人在药王面前求情才好的道理,青葛也真小孩脾气。”   白梨说完,又拽了青葛的袖子一下,打发她和自己一起做事去了。   江蓠草草地拉上床帘,觉得脑子发晕,闷头就要睡。   莺儿却在外面道:“小姐,我看你生了病,倒不像是以往雪天乱跑所致,而恰恰是在屋里闷成这样的啊!不如到外面走走,权当散心,二小姐不是也病着么?你怎么不去看看她,叫老爷夫人看见,又说你们处不好了。”   江蓠心想,一个江葑,一个萧陵泷,她该拿他们怎么办?   莺儿看她无动于衷,摇了摇头,正想着要不要再劝一句,有小丫鬟掀起帘子通报了一句——“大管家派人来说事了。”   莺儿忙走到外间去迎接,从那来通报事情的小厮口里听到——   二小姐年前忽然一病不起,体虚气弱,叫管家去抓上党地方的良参来熬药,新上任的江梁江大管家将此事交给仇良仇管事做,仇管事抓回来的却并非上党参,而是什么地方冒充的残次产品,二小姐喝了参汤之后病体不好,反而更加严重。事情传到江老爷耳里,他发了雷霆大怒,命江梁将仇良逐出江府,同时还怪罪他用人不善,扣除了一个月月钱。   莺儿纳闷儿,这事又为何特地来告诉|江蓠?但她虽一脸疑惑,还是坐在床侧,一五一十地汇报给江蓠了。   江蓠听到此事后,十分震惊。   她苦笑,如果没有理解错误的话,江葑为了帮她把仇良逐出府,借助江梁的力量,用了一招苦肉计。   她身体本来就不好,年纪小小,装什么不好,却要装病,估计是真病大发了,才能把江政鸿急成那样。   江蓠心想,江葑明明在园外对着落入险境的自己发笑,现在却又这样,果然她只是十二岁的小女孩啊……   莺儿在一旁催促:“小姐,二小姐病得怪重的,你真的不去看看?”   江蓠有些迟疑。   莺儿却把她推起来,道:“小姐就去嘛,今天外面下雪了,走路的时候当心点儿。”   江蓠无法,便点了点头,和一个小丫鬟走出紫枫苑,向花泉坞走去。   紫枫苑内流泉都冻住了,但泉水表面淡青的封冻的颜色十分好看,旁边堆上细雪,底下又埋着青苔的大石头也怪好看的。   江蓠多看了两眼,这才发现自己上一次出屋子是很久以前。她抬眼望了望天空,从空中飞下一两片雪花。   她加快了脚步,走进花泉坞,一股浓重的药气扑面而来,孟氏坐在床边,拿手绢擦眼泪,对着江葑又是掖被角又是念叨的,一举一动流露出作为母亲的关怀和温情。   “大小姐来了。”   一个丫鬟说了一句,孟氏才抬起头来,看见江蓠看着她,她立刻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道:“蓠儿,你来了。”   她从床沿下来,改坐在摇椅上,道:“你妹妹这些天来总不见好,眼见着意识都一日日模糊了,我心好痛。都怪那个不会做事的管家,他这要是割我的肉啊……”   孟氏伤心地道,又看了江蓠一眼,强打精神道:“那你陪她一会儿,我先去看午膳好了没,如果你不急的话一并在这里用了吧。”   江蓠点点头,孟氏便起身从江葑的房间走了出去。   江蓠坐到孟氏原先坐着的位置,往里一看,江葑的脸是青白色的,真难以相信在烧着地热的室内她面色能差成这样,更何况身上还盖着两床棉被,江蓠看她额上冒着冷汗,眼睫颤抖,似乎在梦中也不踏实。   感觉到身边换了人,江葑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不会做噩梦吗?”   江葑身体颤抖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那清亮而大的瞳仁里,倒映着一二恐惧之色。   江蓠像孟氏那样为江葑掖了掖被角,微笑道:“父亲知道了怎么想,母亲知道了怎么想,下人知道了怎么想,考虑过了吗?觉得后悔吗?”   江葑张了张嘴巴:“我是想救你的,我……我回头就去找人了……”   “你胡说,你想我死。”   江葑闻言瞪圆了眼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江蓠用手绢给她抹眼泪,江葑被吓到了,不停地往后缩,江蓠一把攥住她细弱的胳膊道:“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做,我就原谅你。”   “因为萧陵泷,就这么恨我吗?”   听到萧陵泷三字,江葑的目光闪了闪:“我喜欢他,他喜欢你。”   这下轮到江蓠愣了。   江葑的声音小得像自言自语:“我很小的时候,就对他有印象,读词的时候,就知道这种感觉是喜欢,‘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他无情,我多情,可我想不到的是他竟如此喜欢你。”   江蓠彻底愣了。   “呵呵,”江葑轻笑一声:“你对别的事很有主见,在情之一字上却如此迟钝,我本以为只要你们还没到两厢情愿的地步,我就还有机会,但他竟然这么薄情。”   “你们有东海香珠,有眼明囊,有杏仁儿酪,还有泥人,有种种与种种,我只有一盒芙蓉香糕,还是他记得起来才送的,他根本不记得我的生日,也从不单独来找我……”   “有心看你倒霉,但你却化险为夷,而我则要忍受良心谴责,看来不论是他,还是老天爷,都是站在你那边的。不过我赶走了仇良,再不欠你的了。”江葑说完,背过身去。   江蓠怔怔站起,孟氏的丫鬟催着“大小姐,用午膳……”她却神思不属,一径走出了花泉坞,只见雪下得更大了,一眼望去是一个白色茫茫的世界。   白雪茫茫看不清归路,而她心中也因江葑的话迷失了方向,已经决定不顾他的立场,坚定地站在父亲这边了,可萧陵泷,喜欢她?……   ☆、第三十章 及笄   江蓠回忆起了自己八岁生日那天发生的事。   当时庄淳年成为朝中新秀,高人一头,江南老家的同族们与有荣焉,离开故地进京投靠庄淳年的有十来家。这些亲戚情分或深或浅,总之都在京城安了家,靠庄淳年的裙带关系考上明经,成为笔帖式的也有,靠借钱做起生意来的也有。   庄弄墨八岁生日到了,庄淳年为她举办了一个不大铺张的宴会,当时宴会上出现了比较搞笑的一幕。那就是体面的京中贵族和庄家那些尚不入流的族人同处一室、同坐一桌。后者为了碰上贵人从此发迹,竟然不请自来,而其中更多的是年轻女子,也即庄弄墨的堂姐之流。   生日那天,萧陵泷也来了,穿着一件花哨的衣服,露出的却是温和文雅的笑容,整个人像灼灼开放的花王牡丹一样,招来无数少女暗送秋波、蓦然回首。   其中有一个自恃美貌的少女,主动来找萧陵泷说话,当时庄弄墨正缠着萧陵泷给她戴上丫鬟编织的花环,今天她是主角,所以头发被打理得相当精致,轻易找不到地方放花环,而且戴得不好会弄乱头发,更别说和发饰相得益彰了,因此萧陵泷也费了一点功夫。   萧陵泷摆弄着她的头发,少女站在两人身后娇美地呼唤了一声:“萧公子。   萧陵泷对待女人向来有两个准则,第一是温言良语地对待所有女子,第二是但凡凑上前来的美人,他都来者不拒。   所以他先是笑着,等回头看到少女的娇容之后,说了句:“墨儿,等我一会儿。”   两人走到蔷薇花架下你侬我侬,少女脸上的胭脂色愈发娇艳欲滴、红得如血,庄弄墨看着好生没趣,她撕了花环上一朵花的花瓣下来,嘟囔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啊。”   不巧,这朵花恰好是花环中点缀颜色的“连翘”,这下花环就相当于被毁了,庄弄墨有点不开心,所以跑开了,去找下人给她再摘一枝连翘。   在她把新的连翘塞到花环当中时,萧陵泷出现了,他笑话道:“这是花环啊,你怎么用塞的?应该把花枝和草环缠绕到一起,才能固定好花朵。”   庄弄墨只是张大了嘴傻傻地看他,一手依旧塞着连翘,这花被她凌虐得很惨,眼看着一半的花瓣都掉下来了。   萧陵泷摇头笑笑,袖子轻易地抬过庄弄墨的头顶,手向碧云蓝天伸去,但其实他是在最高的那只连翘旁边停了下来,把它摘下,又一手拿过庄弄墨手中的花环,修复了它。   最后将花环戴在庄弄墨头上,萧陵泷露出了温柔的笑:“好了。”   “好看吗?”庄弄墨小声问道,有些不安地扶了扶变重的头。   “好看。”萧陵泷道。   “啊,我自己怎么看不到,”庄弄墨嘟着嘴抱怨道,忽然她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道:“刚才那人是谁啊。”   萧陵泷失笑:“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庄弄墨娇憨地纠正道:“不对啊,应该是,玲珑哥哥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呀。”   萧陵泷被她逗笑了,说了一句:“她是姓庄的,你的堂姐。”   “堂姐?”庄弄墨搞不明白:“堂姐是什么?哦,对了,我听香禾说,她堂姐娶了个男人,然后这个男人就到她家和香禾一起住了,是这个堂姐吧?”   萧陵泷被她这段惊人发言弄得一愣一愣的,大概是说香禾这个小丫头寄人篱下,在她堂姐家住吧,只是这个“娶”是怎么回事?   庄弄墨眨眨眼,俏皮地笑了:“我这个堂姐如果娶了玲珑哥哥,玲珑哥哥也会来我家,和我一起住吗?”   萧陵泷绝倒,他用手遮了遮脸,甚至有些气愤:“为什么是那个女人娶我,要娶也是我娶她啊。”   “啊,那玲珑哥哥要娶她吗?”   萧陵泷皱了皱眉:“女人,凭我这样的身份,要娶几个是几个,要填几房是几房,等我以后有机会再看到她时再考虑娶不娶吧,现在没这个必要。”   那一天萧陵泷对庄弄墨说出了他对女子的看法——“偶尔消遣一下还好,但我懒得在她们身上浪费时间。”   ……   是啊,即使她重生了,萧陵泷还是那个萧陵泷,即使是青梅竹马,黏着他也是有限度的。可他毫不厌烦地接近她,甚至到了因太接近而伤到自己,因被拒绝而方寸大乱的地步,这说明,在他心里,她是不一样的。   做这个特殊有多难,江蓠从江葑身上看到了。   而她却一直以大表哥的身份拘束着他,拘束着自己,其实这何尝不是几十年来的风霜将心蚀空,化为枯木的自己的可悲之处呢,她已经不相信红豆相思的老话,不怀春,无绮思,若非如此,她早该在暮暮朝朝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日子中品味到他的情意。   ……   庆熙三十三年六月,江蓠十五岁的及笄礼到了。   前厅内人影幢幢,全是江氏一族的族人们。   江蓠身穿一身喜红色吉祥四季纹金线绣衣,坐在侧室,长发披在身后,顶上只用一个长篦固定,等着父亲邀请的族中女长辈为她加笄。   有一个年轻人在前厅和人聊了会儿天,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退了出来,他在侧室门口左右张望,趁下人离开的当儿,偷偷进了屋子,站到了江蓠面前。   江蓠看一个大男人忽然出现,吓了一跳,定睛再看,却是当年见过一面的父亲的幼弟、她的小叔江政瑞。   当年她曾觉得江政瑞和萧陵泷长得很像而仔细看过他的脸,然而今日却觉得两人长得一点也不相像了,男子的眼睛有点浮肿,脸变得略圆,上面浮着一层淡淡的油光,一副在酒肉生活中沉浸了好久的样子……   趁江蓠打量他的当儿,江政瑞也打量起江蓠来,看她美得可人,笑得温和道:“妹妹今儿可真漂亮……啊,你也要及笄了,以后不知哪个男子有这样的好运气能娶你为妻啊?……”   江蓠觉得他问话有些孟浪,皱了皱眉,回道:“小叔实在不该在侄女面前说这话,还请三思而后行。”   江政瑞闻言面色一僵,他看出江蓠不是那种任人可亲的人,忙收敛起来,变得一本正经,礼节地笑道:“是了,论理我该叫你侄女。”   江蓠沉默着不说话,拒人于千里之外,似乎在提醒江政瑞他走进了不该走进的地方,江政瑞脸有些绷紧了,但故作轻松地笑道:“你可真认真呢,本来以为那个箫小公子不在,叫你一声妹妹也再没第二个程咬金出来了,但你竟这样……”江政瑞顿了顿,觑了觑江蓠的脸色道:“绝情呢。”   江蓠笑了,脸上却没有任何高兴的样子,淡淡挑了挑眉道:“小叔说的是,叔母上回来也说我们两家之间不大走动,一日一日地积累下来,情分可不就变浅了吗?是我的不是,还请小叔回去告诉叔母,说请她多来府上,我们一家都是一万个欢迎的。”   江政瑞听到“叔母”二字,脸色就变得忿忿,但同时又有种畏惧,他在多年之前就娶了妻,偏偏那妻是个母老虎,“惧内”的样子在他脸上明显地显示出来,江蓠看了竟有些乐,她嗤笑了一声:“好了,小叔,有人要来了,你出去吧……”   江蓠手指遥遥一指,只听外间的帘子已经轻轻地响了起来,这江政瑞听江蓠说“有人要来了”,分明没有做贼,但心里终归是有点龌龊想法,所以竟然被吓到了,当下有点惊慌地道:“我可怎么办才好?……躲哪儿?……”   “躲?”江蓠看他一副吓破了胆的样子,觉得好笑,抬手将对面的窗户一推,掩住笑意,一本正经地道:“只能从这儿出去了。”   “小叔,请。”   她巧笑着,抬起了涂着蔻丹的手,五指纤纤,指向窗外,模样格外美艳,江政瑞看得眼睛发直,但不敢耽搁,还来不及捞起衣裳,就在桌上一踏,翻出窗外去了。   只有桌上留下两个显得有点滑稽的脚印。   莺儿搭帘进来,笑道:“小姐,你在使什么坏呢?”   江蓠笑而不答,反而是莺儿一眼瞥见了桌上的脚印,她皱起眉来,略想了想,笑出来了:“我还想是哪位爷这么皮呢,原来是那个家伙。”   江蓠惊讶:“你怎知道的?”   莺儿笑道:“虽然是今儿刚出的消息,但莺儿一直留意着,自然也知道了。真难得啊,他们说萧公子的马车、行囊还在城外,没想到他一个人夜里入京是为了见小姐。”   几年过去,莺儿对萧陵泷的称呼已经从“萧小公子”变成了“萧公子”,江蓠听了有些怔愣:“你就猜吧,不是他。”   莺儿闻言愣了,比起追究是谁进了屋里,她更慌乱的是——“啊,兴许是萧公子今夜没来得及进城呢,等明天也会来拜会小姐的。”   江蓠听了更呆了,在莺儿眼里,难道她是一副心心念念萧陵泷回来的模样吗?她张了张口:“还好啊,我无论他什么时候来。”   不对啊!关键是他们已经闹翻了,江家和萧家也闹翻了,他估计不想来了,并且江家也已经不欢迎他。   复杂难明的情绪自心中翻滚起来,江蓠身体一瘫,倒在妆台上,背过脸来,再也不听莺儿说什么了。   ……   及笄礼的准备时间很快就过了,江蓠被丫鬟扶出房间,走进大厅,在众人面前站着,迎接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那父亲请来的女宾走上前来,柔柔地用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她的头发,麻利地将江蓠的头发挽成一个小髻,然后将“笄”插入发间,及笄礼的核心环节也就结束了。   江蓠在此过程中走了神。   被莺儿扶回房间里时,她还有点恍惚。   走的时候说的是“十年八年”,结果只花了三年多就回来了。   知道他回来这件事,让她震撼莫名。   她倒在大红锦被上,等着晚上侍奉盥洗的下人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冒泡有糖,么么扎~   ☆、第三十一章 归来   房中的烛芯忽地爆出响亮的一声,江蓠浑身一颤,惊醒过来,感觉手腕像发烧一样,烛台靠得这么近烫伤她了?……   正如此猜测着,抬起头来,却见一个少年立在床前,身高体长,眼睛放射出如电一般射穿黑暗的光芒,但那却是冷至极点的寒芒……   与此相反的,他抓住自己手腕的手又是那么滚烫,她贴着他手掌心的经络,感到那底下像流淌着滚烫的岩浆似的,热到可怕,手简直像陷进火炉里一样,火烧火烧的感觉从手腕一直蔓延到整个手臂、全身……   江蓠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想甩开萧陵泷的手,然而甩不开,他握得更大力了,江蓠有点窘迫,用另一只手握紧自己的左手小臂,蛮横地想把自己的手腕拔出,萧陵泷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力道一松懈,江蓠已经把手拔|出来了。   她甩了甩有些酸麻的手,看着萧陵泷的脸色又比刚才臭上几分,才有些后悔,道:“有话好好说……”   萧陵泷先是用见鬼一样的表情看着她,接着双眸中燃起了熊熊烈火,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样子。   江蓠乍见他确实惊慌,他舍得下面子,如此急切便来找她令她胸中一热,但回过神来,直面他如此热烈的情绪,她则变得窘迫,看他只闷闷地站着,她也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取了一把剪刀,坐到灯前剔起灯花来。   她悄悄抬眼打量四周,发现下人都消失了,房间里只有她和萧陵泷两个人。紫枫苑的人对萧陵泷如此亲切,这让她有几分喟叹。   萧陵泷被晾在一旁,表情一瞬变得极怒,他咯吱咯吱地踩着床下的脚踏,一脚踢翻了床边的小凳子,去看江蓠的神色,但江蓠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萧陵泷只得慢慢地踱步到她身边。   “我做错什么了?”他把怒火收敛起来,用紧张而低沉柔和的声音道。   江蓠心弦紧绷了一下,自问,他做错什么了?排除江葑的因素以外,只剩下家族的纠纷让他们离心的了。若他们是一对两情相悦的佳偶的话,面对家族的分歧,也许会说出并肩走过的傻话,但现在,她却不敢说十分确定自己的心意。并且——无论如何她都是站在江政鸿这一边的,因为萧炎康作为一个敌人而言太强大了。   江蓠心里纳闷儿,把头一撇,换了另一个方向剔灯花。   萧陵泷低低地笑了起来:“一定是我哪儿做错了是不是?蓠妹妹只是在生我的气是不是?……你打听了我今天到的京城是不是?你特意打发丫鬟们离开想和我独处对不对?……”   江蓠闻言吃了一惊,打听他回来,打发丫鬟走?她哪里有心做这些,回头一看,萧陵泷眼里滑过一抹自嘲的光。   他站在她背后,观察着她脑后象征着成人的发髻,伸手摸了摸她垂在尾端的一点头发,道:“今天是你及笄的日子,我死活赶上了。本来还要在洪州耽搁半个多月的,我熬了好几天的夜,才把事情都处理了,就是为了能在你及笄之前赶回来见你……”   江蓠的剪子差点剪到了自己的手,她觉得不妙,忙掷下剪刀,装作没有失态的样子。   萧陵泷看她一径低着头,一言不发,便低头觑她神色,一只手从右边伸出,握住了江蓠的右手。   她的右手空荡荡的,上面什么也没有。   萧陵泷的表情一点一点变得阴郁了。   “我给你的香珠呢?”   声音低沉,压抑中蕴含着撕破一切的力量,好像不从她嘴里听到合适的回答,他身上紧绷的最后一根弦就要断了似的。   江蓠觉得这样的他很危险,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左手也没有,右手也没有,你不用费心试探——我不戴了……”   话还未说完,萧陵泷的脸骤然变得青白,好不容易长成一副清俊秀逸的好面孔,这下狰狞得像从窗户口猛地垂下的吊死鬼,江蓠有些惊讶,低下了头,小声道:“只是为了不想起你罢了。”   萧陵泷没听到她的话,他先一步攥紧拳头,泄愤似的往旁边砸去,江蓠心头一跳,抬起头一看,只见那梳妆台一碰即倒,抽屉里滚出了稀稀落落几件首饰来。   上品珍珠莹白的珠光一闪而过,萧陵泷双瞳一缩,他将它拿到掌中一看,只见是一串和自己送的香珠手链样式差不多的珍珠手链,差别恐怕在于珍珠和香珠的差别。   珍珠白香珠黑,天生像要作对似的,因此萧陵泷敏感地皱眉:“这是谁送的?”   然而不等江蓠回答,他又在最大的那颗珍珠上瞧见一个内镶的“峥”字,这门在珍珠里刻字的手艺可谓巧夺天工,萧陵泷看了却面沉如铁:“好啊,赵峥。”   看他连名带姓地叫起五皇子的名字,江蓠也就有点不淡定了,解释了一句:“只是承蒙他送了这么一个礼物,有什么值得你注意的。”   萧陵泷闻言拼命遏制住自身的愤怒,回了她一句:“好啊,你好宽敞的胸怀啊,男子送的东西,个个收了,心安理得,究竟是不上心,还是不检点?”   没等江蓠回答,萧陵泷就说道:“不上心该死,不检点更该死,你——”   他忽然迈步到江蓠身边,低头俯视那清炯双眸,恶狠狠地道:“我要让你长点记性,不许你……”   他话语连珠,江蓠根本没空插嘴,而他已经怒了,江蓠看他欺近,忍住嘴角浮起的微笑,弯下头,在男子冲上来时用头抵住了他的胸膛。   萧陵泷的动作停止了,嘴巴张着,有点傻的半朝着天。   江蓠道:“我错了,首先不该这三年来没对你说过一句好话。”   萧陵泷像吃了定身咒似的,脸上色彩多样,渐渐涌现了一丝红晕,他僵硬地伸出手来想抱住江蓠,江蓠见状,第一反应是后退了一步。   “但我也非无理取闹,江家和萧家的事,太子和五皇子的事,我知道的。”   萧陵泷装傻充愣:“什么知道?”   “你别骗我,”江蓠笑道:“你这几年做什么去了?先生成了你的姐夫,自然帮着你们,如今你回来,他也快回来了,先生乃是萧家棋盘上重要的棋子,他一归位,真正的博弈才算开始呢。”   当然最不可或缺的是林擒,但江蓠不打算说太多,让萧陵泷觉得自己知道很多秘密之事。   萧陵泷低头一思量,表情有点阴恻恻的:“你如何知道萧家的事的?”   江蓠已经把信交给了江政鸿,此时她只是扯了个谎道:“你知道江梁?他本是你们的人,但投靠了父亲,他与父亲的谈话,我听到了。”   萧陵泷目光犹疑,忽地笑了:“你胡说,江梁到江家是庆熙二十九年,在我离开京城不久之前,而庆熙三十年你就寄来玉珏,那江梁断断不可能如此短时间之内就被策反。说到底,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冷落了我这么多年?”萧陵泷说到最后,又变得咬牙切齿。   江蓠正觉得难以作答,苑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马铃声,一个中年男子有些焦急地唤道:“少爷!该回府了,老爷等你汇报佳音哪。”   这情况和他离开京城时如出一辙,也是他的亲随来催促他走,江蓠想起当时遗憾他离开的情怀,有些恍惚。   萧陵泷知道今天只能说到这里了,有些烦躁地一甩衣袖,看了江蓠一眼:“你这江府,我改日还能来么?”   江蓠还没回过神来,并没回答,但萧陵泷已经跨步走出门外了,看他坚决的态度,似乎不给她说不的机会。      ☆、第三十二章 履霜   莺儿看到萧陵泷步履匆匆地离开,她往台阶上一站,还没踏进门槛,猛地察觉旁边有人,在檐下的阴影里站着,她险些看漏了去。   “是哪位?”莺儿问道。   本以为是个执勤的丫鬟,但抬眼一看,那人身躯像山一样高大,正俯身凝视着她,双眼冒出幽幽的光,像野兽那样骇人。   莺儿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着实被吓到了,但那人立刻往前站了一步,逼得莺儿又后退,等两人都站在灯光底下,莺儿慌慌地抬头一看,却见那是一个上身穿着银甲的男子,身材高大,双眼炯炯有神,眉间拧成一个川字。   “您是哪位军爷?为何有事到……”莺儿看他穿着甲衣,既急又慌,才说了一句,又猛然住了口。   她觉得不对,到底这个军人打扮的男子为什么出现在紫枫苑?   正犹疑着,那男子哈哈大笑起来,川字眉立刻展开了,笑得露出了口中的大白牙,莺儿盯着他的脸看,这时才发现他的脸虽然被晒得微黑,但是其上还有着未能褪去的稚气,此人年龄绝对不会超过二十。   “你是江蓠的丫鬟吧?”萧陵岩笑道。   他认识小姐?……莺儿猜测着,江蓠此时已经被惊动,走了出来。   江蓠乍一看一个高大的男子站在檐下,从体型、身材来看都是成年男子的样子,但偏偏脸上还有两分淘气,江蓠觉得眼熟,细想一阵,“萧哥哥”三字脱口而出。   她用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萧陵岩,萧陵岩似乎被逗乐了,道:“今年我又长高了许多,怪不得江蓠妹妹认不出我来了。”   哪里是因为身高认不出他来?……他脸长开了,面容富有阳刚之气,并且有一种对自己充满自信的毅然之色,气质和上次见到的大大不同。   但比任何都叫江蓠吃惊的——“萧哥哥,你不口吃了?”   萧陵岩得意一笑:“我早在泷弟面前拍胸脯保证过,等再回京都时,一定克服口吃的毛病,我做到了。”   江蓠为他高兴,他身上的变化太大了,但她的注意力也很快被一点吸引,问道:“萧哥哥是和玲珑哥哥一起去的洪州?”   萧陵岩点了点头,道:“我做泷弟的护卫。”   江蓠道:“萧哥哥也真是的,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在雪天的屋檐下站着,也不怕冷,这次又是在夜里的檐下站着,又是为何?要见我为何不直接进门?”   萧陵岩挠了挠头:“泷弟要见你,叫我在外头等着,他要自己一个人进去。”   江蓠闻言笑容僵住了,什么叫“泷弟要见你,叫我在外头等着,他要自己一个人进去”,明明已经长大了,还像小时候那样霸道做什么……   她正无奈,萧陵岩向她挤了挤眼睛:“我看你们刚才像什么事也没有似的,那为何泷弟这几年来为了江蓠妹妹老是愁眉不展?”   刚才并不是什么事也没有……江蓠如此想到,但听到萧陵岩宛如责备的口气,她还是很吃惊:“你说他老是愁眉不展?”   “哼,”萧陵岩轻笑了一声:“他本来滴酒不沾,五岁时尝第一口酒,说又辣又苦,实在不好,但到洪州没多久,不知为何,就喝得厉害,而且酒量也越来越大,当然也多亏如此,我们的客人都对我们招待的酒席很满意。”   萧陵岩说着说着说漏了嘴,江蓠心想一个书童还要招待贵客喝酒呢?萧陵岩竟然要护卫萧陵泷,他们做的到底是什么事?   见她低头思索,萧陵岩也觉得有些尴尬,拍了拍脑门儿。江蓠不知刚才她和萧陵泷的话他听去多少,萧家江家的事以外,那些有些肉麻的话也听去了?……想及此,她脸上忍不住烧红了一片。   萧陵岩见状有些乐,他憨憨笑道:“看江蓠妹妹的样子,必是不会让泷弟再苦等三年了,我就静候你们的佳音,你这个弟妹我是认定了!”   他说话毫不忌嘴,江蓠闻言,先呆了一刻,随即脸红得不像话,热度从颊畔一直烧到耳朵,弄得她有点语无伦次了:“如何多、多年不见……你、你竟变得如此油嘴滑舌了?……”   萧陵岩顿时大笑出声,看着江蓠道:“如今结巴的是谁?”   接触到他看笑话的目光,江蓠怔怔不语,她心里想说,一切不是这么简单的。   萧陵泷忽然道:“你放宽心。”   放宽心什么?江蓠以目探询。   萧陵岩却转开了眼睛:“你只放宽心便是了……若不能,那我替泷弟感到遗憾。”   他言尽于此,没给江蓠追问的机会,就道:“刚才那阵马铃是催泷弟去的,这下我也该回去了。虽然是此行的陪衬,但我也要面见父亲汇报一切。”   江蓠点点头,萧陵岩转身离开,几个跨步就消失了身影。   ……   萧陵泷虽说要再来江府,但几个月过去了,也没见他再踏进府门,江蓠心想,他大概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且说庄淳年任洪州知州,任期已满,在任期间政绩出色,得到府、京方面上司的大力举荐,于是庆熙帝顺应众意,将他调回中央了。   庄淳年在初秋离开洪州,一月不到,已经抵达京城,他这一上任,做的是兵部员外郎,虽然和知州是同一品级,却有着实质性的不同。   朝中官员纷纷恭贺庄淳年二十七岁就当上了兵部高官,并且祝贺他的麟儿刚满周岁。   庄淳年上任之后,拜访的第一个京中人士,既不是那些如今已退居乡野的清流老先生,也不是什么宗室贵胄,而是吏部尚书江政鸿。   他坐着官轿到了江府,旁人都说,难为他记得当年江政鸿的提携之恩。   江政鸿在正门迎接了他之后,主宾二人就到了正堂面谈。   四年不见,他们二人之间自然生疏许多,尤其江政鸿警惕着他因为和萧家的婚姻关系,要去助五皇子一臂之力,所以他们之间的谈话不会轻松是可想而知的了。   三盏茶的功夫过后,庄淳年起身,说要见江蓠一面。这方面江政鸿没有异议,只觉得他还记得和小女的师徒之谊,实在难得。   庄淳年任员外郎而且来访江家的事当然传进了江蓠的耳朵里,她在紫枫苑等到了身穿锦衣的庄淳年。   庄淳年头上戴着高冠,取代了以前当书生时用的头巾,身上的锦衣取代了原来的布衣,原来给人来去自如的潇洒之感,现在则举手投足都显得雍容稳重。   他长眉入鬓,凤目给人以锐利之感,书生的傲气如今变成了身居高位的凛然之气,粗粗看去,和江政鸿有几分相像。   不,总感觉他像是多年前的江政鸿,而江政鸿现在更给她以温和可亲的感觉了。   但他能来看自己,还是叫江蓠很开心的。   庄淳年和她隔着十来步的距离,也在认真地打量她,嘴角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笑意,打破了脸上的肃穆和平静:“你长大了。”   江蓠文静地颔首,回以一个微笑:“先生来看蓠儿了。”   江政鸿嘴边的笑意扩大了些,挑了个轻松的话题问道:“你最近在学什么?”   江蓠额上有点冒汗,他的老毛病还是没改,难道她非学些什么不行吗?……但直白地说出“什么也没学”一定会噎着庄淳年,所以她还是勉强地道:“在学琴。”   “就是它?”庄淳年摇摇一指居室角落的木匣。   江蓠道:“是,我取名叫紫瑶。”   “拿出来给我看看。”庄淳年似乎挺感兴趣的样子,声音也有些提高了。   江蓠依言拿出古琴,庄淳年用手轻抚着古琴上的暗紫纹路,叹了口气道:“紫瑶这名字起得也算不错了。”   “先生学富五车,想必有更好的了?”江蓠闻言戏谑道。   庄淳年竟然不摇头:“是有更好的,但……既然你已经起好了,并且紫瑶确实还可以,也就不改了吧。”   江蓠看他一副“紫瑶”二字勉勉强强及格的样子,简直气得晕头,但还是平复心情道:“好吧,蓠儿和先生气格不同,想必取出的名字气格也不同。”   她轻轻拍了庄淳年一记马屁,庄淳年轻声笑起来,不轻不重地责骂了一句“你这丫头”,又道:“既然学了琴,不奏来给我听听?”   江蓠闻言轻“啧”一声:“先生在外为官,什么宴席不缺,那能拉会唱的也不少,见过太多世面,恐怕听了我的耳朵承受不住。”   “你就淘气吧,”庄淳年停顿了一会儿,笑道:“……你随意奏,挑最拿手的就行。”   江蓠闻言不再推拒,稍作思索,奏出一曲《履霜》,现在不论是江政鸿还是他,二人都将以身犯险,可谓如履薄冰。这《履霜》之曲,十分切合当下境况。虽然心思可能被庄淳年识破,但现在也顾不得隐瞒了,她依心中所想奏了《履霜》。   这是一首轻灵优美,隐隐又有急迫之情的琴曲。不通音乐的人未必听得出深意,但纯粹的欣赏也是可以的。   江蓠不知庄淳年听明白了没有,但他似乎沉浸其中,琴声消失很久之后才睁开眼睛,双眼焕然发亮:“你的手法可以说是炉火纯青了,不必在我面前谦虚。”   江蓠笑笑:“这谦虚二字,却是先生自个儿教我学会的。”   庄淳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像想起什么一样道:“对了,我的孩儿刚满周岁,什么时候叫澜芳带来给你看看。”   听他说起孩子,江蓠也不由自主露出了微笑:“他叫什么名字呢?”   “叫庄秋实。”   “春华秋实,好名字。”江蓠笑道。   “哪里只有这么简单?”庄淳年失笑。   “好,好,”江蓠也失笑:“先生胸中有丘壑,自然不因为一个四字成语就决定了孩子的名字,‘秋实’二字背后的典故一定积得和山那样高……”   听到她的奉承,庄淳年笑开了:“我倒希望是个女孩儿家,若能像你这样逗趣儿,也不枉我养育她半生了。”   江蓠怔了怔,坦然受了他这番夸赞,笑得得意:“好说,那我祝先生一举得女了。”   庄淳年闻言由喜转怒,道:“你还是待字闺中的女孩儿,怎么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来?”   江蓠知道父亲谨守礼数,也不在意,口头上安抚他道:“我知错了,再不说了。”   她心下却疑惑,自己并没有一个叫庄秋实的弟弟,而且“庄弄墨”应该比庄秋实大一岁的,现在看来,前世和今世的差别大了,对庄淳年而言,一个两岁大的闺女变成了一个刚满周岁的儿子。   庄弄墨这个人竟然不在这个世上出现了!   江蓠想不透,难道多了一个江蓠,就注定要没掉一个庄弄墨?……   江蓠送走庄淳年后,独自倚门站了一会儿。她能感到随着庄淳年的回归,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要发生了。      ☆、第三十三章 月夜   江蓠本以为五皇子那边很快就会有所动作,但一直到庆熙三十四年到来,都没有什么风声传进她的耳里。   庆熙三十四是重要的一年,前生在这一年里,赵峥登上了皇位。   皇帝已经老迈,上一世就是在这个时候,太子已经倒了,而五皇子获得了皇帝的好感。在宣告继承人的密旨上,庆熙帝写上了赵峥的名字,然后由大内总管将它带给外间大臣,大臣们将之当场打开,之后就毫无二话地奉赵峥为新帝。   这听起来似乎毫无问题,但大臣们谁都没和皇帝同处一室,谁知起旨之时的真实情形呢?   前生庄家是五皇子上位的最大得利者之一,所以庄家自然维护他的名誉,但现在江蓠更多地站在江政鸿这边,也即是太子这边,所以容不得她不对五皇子称帝一事起疑心了。   她恍然记起来,雍和初年有一位姓林的大宦官,曾权倾一时。   现在她怀疑这个姓林的宦官就是林擒。   是的,从江梁口里她听到他称呼他为“林总管”,看来他在宫中已经爬到很高的位子了,若前生是他假造圣旨,赵峥才得以登上皇位的话,赵峥上位后给他很大的好处,让林擒一时间得以权倾朝野,这不为过。   但现在情况略有不同,太子尚在,如无变故的话,皇上死后就是太子登基,皇帝不必授意下一任帝王为谁,自然也没有替换皇旨这样的事了。   但江蓠心中还有介意之处,那就是夺嫡之战比之上辈子,是暗中进行,并且该倒的皇子如今都在,很可能江政鸿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才能确保太子赵岐的胜利态势。以及,老皇帝没有像上辈子那样为儿子夺|权多多操心,也许可以多活几年?   所以她觉得今生赵岐称帝还要等几年,各位皇子想必深知这点,所以才如此沉得住气。   ……   四月十八,江府举办了江政鸿的寿宴。他已过不惑之年,但仍旧风姿朗朗,参与宴会的客人频频向这个在朝中占据着重要地位的大人物献上逢迎、献媚的漂亮话。   除了男宾,府上还来了许多女宾,都聚集在孟氏的花泉坞,江蓠也参与了女宾们的宴集,还陪她们聊天,在花泉坞一待就是很久。   终于,她寻到机会向孟氏请辞,从忙碌的晚宴解脱,预备回紫枫苑了。   她身边跟着两个丫鬟,待走到响水桥附近,只听旁边的草丛里传来细微的骚动声,好像有什么人偷偷地潜伏在那里,身体的动作引起了草叶之间的相互摩擦。   江蓠吓了一跳,脚往草丛里踏了两步,旋即听到低沉急促的喘息声,乍一听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所发出的,江蓠更是吃惊,她正想拨开挡住视线的灌木,却先一步有人从里面伸手抓住了她的裙摆。   江蓠一惊,只见抓住裙子的手上血痕斑斑,是一个男子的手,她正不知该怎么办,就听到男子低声说道:“大小姐……”   声音微乎其微,与其说是说话不如说是呢喃。   江蓠却听清楚了,这是江梁!江梁为什么受了伤躺在这里?!……   头皮一麻,身后两个丫鬟已经跟了上来,其中一个以疑惑的口气问道:“小姐,你在这里停下做什么?”   江蓠这时后悔为什么不是莺儿在身边,这是一桩麻烦事,若是莺儿的话暴露给她还无妨,但现在她第一个想法则是遮掩,于是道:“我今天想必是站久了,腿有点酸,麻烦你们给我招一辆小轿子,搭我回去吧。”   好在这两个丫鬟还是新来的,也没什么疑心,只想她是耍小姐脾气,也就应了声“是”,走开了。   江蓠一个人落单,这可不简单,她有些紧张,手中冒出了汗。   她动作轻巧地跨过灌木丛,离开石子路,到了绿化带里,也看清了江梁趴在草上奄奄一息的模样。   他大腿上拖着血痕,把草丛染红了一片,手可能是捂着伤口所以染上了血迹。他原本是趴着,但知道江蓠走近,勉强翻了一下身,侧着面向她,有气无力地道:“五皇子在……他要伪装成被刺杀……在老爷贺生宴上闹事……”   声音虽然虚弱,但他口齿清晰地说出来了,江蓠闻言一震:“怎么回事?”   她蹲在地上,近距离看到江梁惨白如纸的脸色,有些受惊,江梁因为腿上的伤口,面目痛得有点扭曲,他咬牙道:“他……刺伤我……为了陷害我……咳……抓出我这个人。”   说完,他眼中滑过一丝无奈而绝望的光,看着江蓠欲言又止。若是别人,听他这番话自然是云里雾里,但江蓠不是,她知道他说“抓出我这个人”指的是暴露他罪臣之子的身份!到时江政鸿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江蓠心里一急,此事暴露了那还得了!于是当机立断道:“五皇子人在何处?”   江梁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但还是咬牙回道:“沿着草甸一直走……在湖边……”   江蓠当下管不了那么多了,说道:“我去拦住他!你一个人在这里没事吗?”   江梁苦笑道:“伤不致死,无妨……小姐一个人去……”   江蓠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但还是镇定地说道:“无事。”   她知道江政鸿留下江梁,是冒了很大的风险的,他一定很注重保密江梁的行迹,赵峥把江梁引出来可谓费了一番功夫,如今江梁受了重伤,易于捕捉,逃脱的可能性基本为零了,而江政鸿还什么也不知道地在大厅会客,眼看赵峥就要得逞,再通知他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她提起裙子,开始发足狂奔,也许是小时候野惯了的原因吧,待她奔至湖畔,气息还没乱。   她看见赵峥正一个人抬头望月,被月光照得明晃晃的匕首正在手中划着圈子,那轻松随意的态度,好像不担心失手扎到自己。   他当然不担心,江蓠默默想到,接下来他还要自己刺自己一刀。   看赵峥停止了画圈,把匕首对着自己的肋部比了比,江蓠忙叫道:“且慢!”   江蓠叫住他,看到赵峥慢慢转过了身,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利索地把匕首藏到背后,道:“怎么?蓠儿也来观月吗?……”   江蓠一言不发,只是瞪着他,她看到他脚下的草坪有一块暗红的血色,这就是他下手刺伤江梁大腿后留下的痕迹吧。   赵峥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一下子笑不出来了,他无奈地耸了耸肩:“只是玩玩罢了。”   没等江蓠有反应,赵峥就又接着道:“明明是我和他两人之间的一点私事,他又何必牵扯上蓠儿。”   流了一滩血叫只是玩玩罢了?对江梁下如此狠手想陷害父亲叫做一点私事?……江蓠恨他满嘴胡言,但还是强摁火气,心想,看来他在探自己对情况知道多少了,江蓠自然不会把所有底都透给他,但想打发她走可没那么简单,于是她冷硬地道:“我劝五皇子还是省省吧,您玉体为重,可别一冲动做了什么让彼此后悔的事。”   此言一出,赵峥身形晃了一晃,看她的目光多了两分复杂。   江蓠静静地和他对峙着,直到赵峥露出了自己的招牌笑容——看不清心思的好像对一切都无所谓的笑容,他道:“姨丈也真是的,你还这么小,干嘛让你知道这些。”   “犹记得上一回见面,蓠儿还收下了我代表友善的礼物,我们还约定多多来往,但那之后,却因为姨丈对我的刁难,使得我来不了江家了,也就没能和蓠儿见上一面。早知如此,我就不惹姨丈不高兴了。”赵峥说着,慢慢走近了江蓠,一副纯真无害的模样。   江蓠心里是吃惊的,他张口闭口是姨丈,但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刺,意味深长。   一个十六岁的不通世事的少女,被他绕进去了也很可能,江蓠如临大敌,道:“五皇子还是把匕首交出来的好。”   赵峥一言不发,只是面带笑容离她越来越近,江蓠看距离拉近,心里一慌,后退了一步。   赵峥朗声大笑,快速地接近了她。   江蓠还来不及跑远,就被他一下拽住了胳膊,江蓠虽然震惊于他的肆意妄为,但却知道他不会真的加害于她,如果江政鸿的女儿在贺生宴上发生了意外的话,一切的怀疑一定会转移到和太子对立的人身上,赵峥要制造的刺杀现场也就不复存在了。   果然,赵峥一拽住她,脸色就好转了些,他俯身道:“那江梁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江蓠看他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自己也乐得装糊涂,不然回去了还难对父亲解释,于是道:“刚才我看到管家过去,说五皇子要刺伤自己,嫁祸给他,给父亲惹麻烦。五皇子,我不管你和管家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怨,但请不要让父亲难做,管家毕竟是江府的人,如果出了什么事的话父亲也脱不了干系的。”   “而且,我实在不解,”江蓠眼睛瞅着他腰间,知道匕首就被他别在身后,道:“刺伤管家,又刺杀自己,这样于五皇子有什么好处吗?”   看她一副除了江梁陈述的事以外,对江梁的身份一无所知的样子,赵峥口气有些松动了,也演起戏来,道:“那江梁,在姨丈府里待了不过几年就深得他的信任,连姓也换了,凭什么我是他的外甥,他却对我摆脸色,我心里过不去罢了。”   “我承认我拔出匕首刺人不对,这是一时冲动,是我错了。”赵峥说着,把匕首放到了江蓠手里:“匕首就交给蓠儿保管吧,我保证不再做伤害自己的事了。”   他笑着说完,在湖边坐下来,拍拍身边的位置,道:“蓠儿坐这边吧,今晚的月亮好看的很,这里视点独特,蓠儿不妨和我在这里观赏一会儿。”   江蓠心里叹息,他角色转换可真快,不过今晚化险为夷,她也有舒了一口气的感觉。   她手里捧着那把刺过江梁的匕首,感觉匕首中身还有一丝潮气,很可能是赵峥在湖边洗掉血迹之后,没有将水迹擦拭干净留下的……这可是染过血的匕首啊,留给一个女子拿着合适么?……   仔细一看,这匕首上满是梅花纹路,梅蕊点上或黄或绿的小粒宝石,实在精美华丽无比。再看,手柄底端刻着一个“峥”字,表明了又是赵峥的私人物品。想到那个刻了字的珍珠手链,江蓠觉得她说什么也不该收下这个东西了,所以往前迈了一步,张了张口……   赵峥却先发言了,语中隐含怒气:“蓠儿不愿和我一起坐下赏月吗?”   江蓠心里一瘆,走得离他愈近,愈觉得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江蓠想这只是自己的错觉,她努力稳住口气道:“不是,丫鬟该来找我了,我该走了。”   她把匕首放在脚下的草坪上,道:“这匕首我不能收,这种危险的东西被丫鬟发现了,不知怎么解释它的来源,还是请表哥自己收着吧。”   为了示好,她把称呼改成了“表哥”。   赵峥的声音随着湖上升起的夜雾飘进江蓠的耳里,有些虚无缥缈:“你把匕首留给我,不怕我立刻自裁吗?”   江蓠吓了一跳,他在威胁自己?……自裁?她知道他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的,他不稳重的表象下是一个合格帝王残酷而冷静的心,伤害自己只是手段,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他不会牺牲性命。   但现在这样示弱的口气是什么?……江蓠有些不解,她靠近了他一步,道:“这么说我还要提防表哥想不开跳湖自杀。”   赵峥闻言肩头微动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他拍着大腿道:“蓠儿说的有道理啊!没有匕首这里不还有这么大一个湖嘛?……”   他转过头,笑得灿烂生花:“人都说,心里烦恼的时候就要借酒消愁,这里如果有酒的话,我就可以静静地喝上一盅,绝了乱来的念头了。”   看他说得煞有介事,江蓠莞尔而笑:“我可以叫人送一盅来,如果你能答应我今晚不闹事的话。”   赵峥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盯着她道:“我忽然又想起来,烦恼的时候男人都是喝花酒的,这一花一酒都可解忧,这里虽然没有美酒,但却有美人——如表妹能陪我一会儿,我的烦恼也就散了。”   听到这番轻薄言语,江蓠的笑容也止住了,她一言不发,低头良久,才道:“表哥真怨父亲没有亲戚之谊的话,可以找我代为叙旧,这没有事,但请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自认今晚已经陪得不少,这就告退,还望表哥注意——夜凉如水,还是早回王府为妙。”   赵峥看她转身要走,忽地收了一脸的不正经,又变成那副可以唬人的威严模样,道:“三日之后,宸妃将在宫中设宴,也邀请了自己的母亲和侄女,这场宫宴允许外臣之女参加,我记得吏部侍郎杨霖和姨丈关系不错,你记得求你父亲,允你和杨家女一同进宫。三日后,我定要在宫中看到你。”   江蓠看他又摆出了皇子的风范,有些干巴巴地道:“让我进宫,你有什么目的?”   赵峥笑了:“不会做什么,按蓠儿说的,多个机会叙旧罢了。你照做,我今天就安然离开江府,你看怎样?”   江蓠神情不定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想耍什么花样,但能得到他不搞鬼的承诺,比什么都重要,于是她最终应下:“我答应。”   江蓠迈步离开,离澄湖越来越远。赵峥也转过头去,继续看着湖光月色。   江蓠回到原来那片草丛,已经不见江梁的身影,很可能他自己挣扎着回去了,毕竟受伤的事一捅出来就是大乱子,如果他自己有办法掩饰过去,那是再好不过。   江蓠心想,赵峥今夜此举看似冲动,却很有效,江蓠隐隐觉得他设计陷害了多个人。   首先,在江政鸿的贺生宴上派人杀害五皇子,这不会是太|子|党所为;其次,江政鸿窝藏罪臣之子一经发现,确有欺君之罪,暴露出来对江家无疑是灭顶打击。   此计可谓一箭双雕。   ☆、第三十四章 宫宴上   吏部侍郎杨霖之妹即是宫中宸妃,今年南省上贡,其中有一株稀有的花卉——绿萼莲台牡丹。   这是牡丹花的一种特殊品种,萼片绿色,花瓣像莲花那样晶莹洁白,围在中央黄色花蕊的旁边,形似莲台。此花带着牡丹花特有的浓艳,同时又有莲花的清气,是南省栽培多年才得的新品种。   宫中宸妃多得圣眷,喜花又是人人皆知的。于是,皇帝便把绿萼莲台牡丹赠给宸妃,交给她养育。现在是四月中旬,眼见着莲台牡丹要开花了,为了邀请众人共赏此花盛放的美丽场景,宸妃忙不迭地向宫妃们发请帖,此外,得到圣上批准,可以招外臣女眷入宫赏花。   这杨柠乃宸妃侄女,和祖母同在受邀之列。   江蓠答应了赵峥入宫之事后,她便向父亲表态,能否和杨侍郎说一下,让她跟随杨柠入宫。   江政鸿一口答应,立刻帮她打通此事关节。   于是江蓠在三日之后,便同杨家祖孙二人一起进宫了。   宴集地点在乾清门外的外御园。因为有外臣女眷在场,怎么说也不可能在内御花园举行宴会,江蓠对此并不意外。   日暮时分,外御园宫女太监来来往往,在十余个石桌上铺上竹垫,夏夜虽说凉爽,但石桌不至于冰冷,铺上垫子只是为了干净。   此外,桌上还摆着许多果盘、茶酒。   石桌中间,搭起了一个临时小台,台上铺了□□层的红布,整个小台包装精美,还垂下许多流苏、丝带。   莲台牡丹待会儿就是要放在这上面,然后转动着,让人们观赏的,现在花还没有抬来。   客人们都差不多到齐了,但主人迟迟没来,有一个太监匆匆跑来道:“牡丹还未开,怕大家等久了遗憾,是以先在那边照管,待将开花了再由人火速送来,现在请大家稍安勿躁。”   在座都是外臣女眷,不可能真有贵妃,所以宸妃说等着,那就是等着,没人走动,或是随意说一句话。   江蓠心想,这里都是女客,赵峥说要找她叙旧,他怎么找机会□□来?   正思索着,有一个太监跑来,在杨氏耳边说了些什么。   杨氏得了口信后就匆匆站起来,对杨柠道:“我去去就回,你在这里和江家姑娘好好的,不要乱动。”   杨柠狡黠的目光转了转,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道:“你要和我皇姑说悄悄话,却不让我听?”   她和江蓠一般岁数,但在家中是幺女,所以备受宠爱,举手投足都有一股娇气,一眼看去和前生的江蓠气质相似。   杨氏板起了脸,严厉地道:“大人说话,有你什么事。”   她才五十来岁,还没跨入到老太婆的行列,头上的白发被很好地隐藏起来,她身上同时有着长辈的威仪和不服老的倔强。   江蓠心想,宫宴本就是为了让宸妃和她们祖孙二人见面而设的,凭空多了她这个外人,现在才不得不让杨柠留下来陪她,于是她劝杨氏道:“诰命夫人,你带杨妹妹去吧,贵妃娘娘想必有要紧事对你们说呢,我一个人不碍事的。”   杨氏听到她这话,面容古怪地绷紧了,江蓠心下奇怪,待再看时,只见杨氏已恢复了寻常表情,她道:“姑娘有心了。”她叮嘱身旁的下人要好好照顾江蓠,然后就拉着杨柠的手在太监的带领下快速离开了。   她看似四平八稳,但江蓠却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本来相见之事不急,可以在宴会后慢慢进行,并且宴会时见面不是也可以么?何以宸妃会前就要见她们?   她正思索着,忽然有人拍了她肩一下,江蓠抬头一看,那是个太监打扮的年轻男子,俯身在江蓠耳边道:“宸妃说也想见你一面,你随我一同前去吧。”   江蓠低头看到他腰上挂着的腰牌和代表太监品级的腰带,不疑有它,起身和他一起向园外走去。   太监在前面疾步如飞,这时天已经暗下来,到了不仔细看就看不清路的时候了,江蓠跟的有点费劲。刚才太监凑近她时明洁而细腻的面庞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江蓠忽地停了下来。   太监径自往前走了十来步,没有听到跟随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转头含笑道:“你怎么停下了?”   江蓠不知该笑还是该怒,尽管她不知道皇宫布局,但从大概的判断里知道,这根本没朝乾清门的方向走。   这人在诓她。   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那太监一把摘下头上的纱帽,晃了晃脑袋,好像是帽子戴久了,嫌重,然后哈哈大笑道:“我还以为能把你骗到我们的官署呢,没想到你这么机灵。”   江蓠震怒:“你假扮太监?”   这被发现可是要论罪的,但年轻人看上去不以为意,镇定地道:“我每个月无聊了就爱扮扮太监,扮太监可以和宫女姐姐们套近乎,我玩得不亦乐乎呢。”   江蓠从他有恃无恐的口气里听出他一定是宗室子弟,父辈祖辈不是亲王也是郡王,总之和皇帝关系亲密,他才敢如此胡来。   看来即使被骗了,她也不能拿他怎样,多说无益,因此江蓠转头就走,幸好她还记得来时的路,没人带领照样回去。   那年轻人看她决然转身,“哎哎”地叫了两声,看江蓠毫无反应,他愤恨地跺了跺脚,但还是跟上了江蓠的步伐。   这样被他追着也不是个事,而且一个人回宴会现场也难以交代,江蓠便停下了脚步,先发制人道:“你为什么要诓我到你官署?”   那年轻人看她肯开腔,立刻拽拽地道:“我可是钦安殿的殿前侍卫之一,我们的官署紧邻乾清门,你去了可以望见大内的太液池呢,你不去玩玩?”   江蓠暗“呸”一声,他又撒谎,这条路根本不往乾清门走,但钦安殿殿前侍卫的话,都是年纪尚轻、没有官职的宗室子弟在做,倒符合江蓠对他身份的猜想。   看他一意扯谎,江蓠也就不戳穿他了,道:“你陪我回宴会现场,刚才的事就一笔勾销。”   男子看江蓠完全不回答她的问题,忽地眼中冒出一丝邪气,道:“你可知这里只有你我,就算我做什么也只有天知地知了,你不害怕吗?”   这条路的西边有一个小屋,自从不再储藏杂物而废弃之后,就成了他和兄弟们约见宫中俊俏宫女的好场所。那些长得俏的宫女基本上一听说他们的身份,就有贴上他们的意思了,在木屋中他们得了不少趣。   宫中侍卫的工作无趣,还占据一天时间,除了调戏宫女以外,他们也实在没有更好的消遣方法。但也有玩厌的时候,于是宫中每次宴请外臣女眷,看到这些外来的美丽娇娃,他们就要大显身手了。赵虔刚才向兄弟们拍胸脯保证了,要钓一个少女到木屋去,他扮成太监就是为了方便行事。   现在目的快达成了,江蓠却识破了,他要在兄弟面前失去脸面,于是想给她点颜色看看。   本来女眷皆是重臣家属,他们也不敢确切拿她怎样,只是调戏一下罢了。刚才说出那番话来,是为了恐吓江蓠。   江蓠听他说“要做什么”,皱了皱眉,宫禁里宫女太监来来往往,她高声呼救的话绝对有人来搭救,所以根本不必担心发生什么。这人身量虽足,但从行事作风来看,不像一个精明的人。   她回想起宸妃唤杨氏二人前去的疑点,下定决心要从这个钦安殿的殿前侍卫身上打探出什么来。   然而如何引他上钩呢?   江蓠将话题引向另一个方向:“你说你是钦安殿的殿前侍卫?……”   那男子一笑,甚是得意:“难道我还说假的不成?”   江蓠笑道:“哪有侍卫大人扮成小太监到处走的?太掉身价了,我确实不信,你怎么证明给我看?”   说着她用手绕了绕绘有并蒂海棠的描金手绢,大有暗示的意味,那男子的目光从她纤纤如玉的手间,移到她娇美的脸上,笑了:“你倒说说,想我怎么证明?”   江蓠道:“听说宸妃娘娘宫里新挂的犰狳兽纹灯笼十分美丽,如果你能借来,给我一看,我就信你。”   “好啊,”男子一口答应,盯着她目不转睛,道:“然后你拿什么回报我?”   江蓠随手从袖口取下一个翡翠打造的袖扣,笑看他道:“就拿这个回报你。你还扮成太监来宴会上找我,我就随你去看宫灯……”   男子听得都快醉了,笑道:“小美人,敢把袖扣给我,你一生的把柄可就到了我的手里了。”   江蓠挑眉:“那我就等候公子佳音了。” 作者有话要说:  码得多了,本是一章,拆成两章放出来   ☆、第三十五章 宫宴下   江蓠看男子离开,回头才走两步,就有一个宫女迎面走来,江蓠忙道:“我迷路了,可否请姐姐送我回去。”   那宫女打量了江蓠一眼,似乎对她孤身一人在此略有微辞,但还是勉强笑道:“姑娘原在金芷亭赏花?”   江蓠道是。   那宫女点了点头,在前面带起路来。   总之托了宫女的福,回到座位上没怎么引起别人关注,江蓠安静地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见那个叫去杨氏的太监又现身了。   “贵妃就来,请大家稍候。”   与此同时,右边已经有人把莲台牡丹抬上来了,江蓠看到小台上已经放了灯盏,是为了夜里观花方便。   莲台牡丹洁白的花瓣在红黄交映的灯光下呈现出迷离层叠的华丽色彩。小台转动着给周围的客人展示,一眼望去,牡丹还未完全开放。   江蓠心里有些遗憾,若是白天赏花,看到的才是纯粹的花的美丽,现在这样,变成灯花交映,美虽美,却不纯粹了。   就在此时,杨氏携着杨柠归位了,杨氏强作镇定,似乎受了惊,但还能控制住自己,而年纪尚小的杨柠,不知为何一脸惊惧,杨氏摸着她的头,把她搂在怀里,虽然这一幕有点古怪,但杨柠的脸全被遮住了,女宾们都未看清。   也只有江蓠坐得离她们如此之近,才能看出反常来。她本想和她们寒暄几句,但杨氏的目光实在太过冷冽,江蓠只得住嘴。   不一会儿,宸妃在宫女太监的簇拥下到场了。   她身穿藕荷色宫裙,头上的发髻看不出样式,金步摇和珠花都璀璨无比,在夜里也闪着明动的光泽,更衬托得她高贵动人。   她年纪已过四十,脸上却不显老,这可能是宫中女子特殊的驻颜之术所致吧。她脸上敷着完美的粉妆,无人能从底下看出丝毫马脚,但从杨氏二人的表情当中,江蓠断定无论宸妃表现得多正常,她宫里一定发生了什么。   宸妃大方地挥挥衣袖,叫宫女们再备酒菜,然后就对女宾们道:“我来迟了,要各位好等。”   以杨氏为首的长辈们忙起身道:“贵妃这是哪里的话。”   “都坐下,不必多礼。”宸妃看她们站起来,笑笑,催她们坐下。   然后她道:“莲台牡丹盛放,就在此夜,今夜,让我们以花侑酒,不醉不归。”   杨氏为首的长辈又站起来,恭敬地道:“妾等有幸和贵妃饮酒看花,不敢忘记圣上隆恩,不敢忘记贵妃恩赐。”   宸妃颔首。   一番话说完,气氛不再是原先凝重的样子了,宸妃在石桌群的中心频频微笑,把酒赐给众人,众人推盏把酒,也都随意起来,有说有笑。   一切都没什么不妥,但江蓠心中的疑团渐渐扩大了。   莲台牡丹的身躯逐渐饱满起来,这其实是内部的花瓣逐渐展开的缘故,眼看着花就要开了,群情激动,大家都敛声屏气,静静等待那奇迹的一瞬。   江蓠也被中心的花夺去了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   然而一朵花开的时间比想象中短,但等待的时间却总比想象中要长……众人巴巴地伸着脖子打量了好久,花却总不开。   宸妃有些尴尬,“咳咳”两声道:“今夜总得开的,培植的师傅说绝无意外,还请大家再等一会儿。”   自然没人反对,大家又说笑起来,而那牡丹似乎离尘的仙子般,兀自含苞待放,总不回应众人。   渐渐的,不知是谁叹了口气。杨柠也在杨氏耳边说:“祖母,我困了,想回家,花明天再看吧。”   杨氏拧了她鼻尖一下,不知该笑该怒:“你怎么敢早退场,何况,皇宫不是你家,你当想来就来?……”   祖孙俩的话传进江蓠的耳朵里,江蓠看见杨柠的嘴唇泛白,牙齿咬得嘴角都流血了。她似乎不是因为困而想离开,而是因为恐慌。   宸妃看场面有些难堪,和太监打了眼色,终于站了起来,似乎打算放大家离开了,她刚说了一句:“真是对不住……”   声音戛然终止,有穿着黄蟒袍的人突然走上前来,宸妃换了一副惊讶的口气:“五皇子,你到臣妾的场子来做什么?”   看到赵峥出现,江蓠也吓了一跳,他又是独来独往,身边一个侍卫也没有,忽地就从小路上冲出来了,若非身上嵌金双蟒在夜里闪闪发亮,几乎让人以为是个刺客。   宸妃此言一出,女宾们哗啦啦跪倒了一地,江蓠也随着杨氏祖孙跪下了,口中称道:“见过五皇子。”   “起身。”赵峥简短地扔下两字,就把头转向宸妃,笑道:“娘娘,是我不请自来了,只是这莲台牡丹的盛名我也是耳熟能详的,今日错过了可惜。”   宸妃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旋即换上笑脸:“皇子既然愿意驾临这等场所,臣妾自然欢迎,只是未免让众人惶恐了。”   赵峥道:“没什么惶恐不惶恐,娘娘不嫌本王碍事,本王便安心了。”   赵峥说完,径自寻了近处的石桌坐下,然后像才发现江蓠一样嚷嚷道:“啊,表妹,你怎么也在这里?”   看众人的目光一瞬间全投到自己身上,江蓠攥了攥拳头,稳重道:“臣女也是听说莲台牡丹的盛名,希望有缘见到,因此央了诰命夫人,同她一起进宫赏花。”   赵峥称她“表妹”,但她却不敢自居皇子之妹,言辞十分保留。但众人一眼也就明白,江蓠就是那个景大人小女留下的孩子,和五皇子正是表亲。   宸妃也一脸了然,主动走近江蓠道:“好孩子,你今天来了,我也没怎么注意,来,走来,让我瞧瞧你。”   江蓠哪儿敢拒绝,忙走上前去,任宸妃长长尖尖的手指甲在她脸上滑动,近距离看到宸妃的脸,江蓠觉得她眼底掠过一丝迷茫。   赵峥就在宸妃身后,向江蓠投来一个和善的目光,笑着对宸妃道:“今日晚了,我想求娘娘准可,回头就让我送表妹回府吧。”   宸妃和杨氏对视两眼,脸色有点难看:“不劳皇子费……”   赵峥却打断了她,他呼喝一声,只见绿树的阴影里忽然站出了四个山一般高的武士,武士单膝跪地说了一句:“为五皇子效命。”   这番气魄把在座女宾吓了一跳,宸妃惊道:“皇子这是做什么?”   赵峥平静地笑了笑:“不做什么,这四人都是练家子,我忠心的侍卫,待会儿两人驾马,两人在旁守护,由我送表妹回府,定然万无一失,娘娘不必担心……”他又看了杨氏一眼:“诰命夫人也不必怕对江大人没有交待。”   宸妃闻言,指甲掐得江蓠有点痛,她终于放下手,从江蓠身边离开了,坐回石椅,不咸不淡说了一句:“皇子既然决定了,臣妾不能说什么。”   赵峥似笑非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明明决定的是由谁送江蓠走,但偏偏江蓠本人没有发言权。但江蓠在一旁也算是看明白了。   凭父亲的权势,绝对把杨霖这个得力助手拉为了同伙,也即是说杨家和宸妃皆是太|子|党。江蓠知道五皇子虽然不得志,但几年来也爱卖弄自己的存在,隐隐和太子、三皇子对立,成为二人之外又一股势力。   当然,宸妃知道江政鸿不待见赵峥的事,所以她才不愿意让赵峥送她。但她最后竟然妥协了,这让江蓠感到奇怪。   移时,众人的目光再一次落在莲台牡丹上面,因为五皇子打了个岔,宸妃没有将“散席”的话说出口,大家又开始等牡丹绽放。   赵峥当众打了个哈欠。   他年过三十,却这样管不住手脚,随意动作有如顽童,令席上几个女宾忍不住掩嘴而笑,宸妃面色难看起来。   江蓠再看赵峥,他的眼里藏着毒蛇才有的阴险光芒,他倏地站起,场上众人无不吓了一跳。   赵峥大步走至莲台牡丹旁边,从底部托起了花盆。   宸妃大惊:“五皇子,你要做什么?……”   赵峥面向众人,笑嘻嘻地道:“等得也太久了,花贵重还是人贵重?当然是人贵重!……若它一直不开,诸位要一直等着吗?不如这样吧,我催这花开花,让大家开开眼界,然后——就可以各回各家了。”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赵峥手捏花茎,将花盆一倒,整株牡丹从花盆里分离了出来。土壤分崩离析,赵峥拍散它们,直到手中的牡丹只带有少量泥土。   宸妃见状惊呼:“这是皇上赠我的!你怎么敢?!……”但她还没冲动到上前去夺。   于是赵峥进一步提起了花茎,他用自由的右手拔掉外围的牡丹花瓣,一片一片,洁白的花瓣散落了一地,大概有二三十片吧。   赵峥终于停了,他将牡丹抬起,笑道:“诸位请看,要开花了。”   江蓠放眼望去,牡丹因为外面花瓣的缺失,里面的“莲台”纷纷向外展开,一层一层,直到接近花蕊的花瓣也疏松了,然后有一瞬的停顿……忽地,黄色的花蕊含羞地进入了人们的眼帘。   这朵牡丹除了因为缺失花瓣而显得有点孱弱之外,确实被催着开放了,但已经没人去感叹它的美丽,对于赵峥的辣手摧花,女宾们脸上露出明显不认同的神色。   见众人不理不睬,赵峥也不在意,他随意将牡丹放在花盆里,然后拍拍手:“就让我替娘娘做个主吧,这时间也不早了,就放大家回去吧,嗯?”   宸妃呆滞地看着陨落的牡丹,一言不发。   于是不欢而散。   那个钦安殿侍卫到最后都没有出现,江蓠心想,自己也许是料中了,他亲眼看到宸妃宫中的情况,然后连回来见江蓠的勇气也没有了。   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宸妃三人慌张到了如此地步? 作者有话要说:  缺席几章的男主表示他可以出来了,接下来怒刷存在感!^O^ *** 有童学说这两章木有看懂,因为这篇文章不长,我感觉大家云里雾里的也挺难受,所以决定剧透XD 这两章的内容:宸妃被五皇子党算计,但误以为是太子所为,所以最后显示出了站队的动摇,有投靠五皇子的倾向 这两章的主题:突出五皇子是个心狠手辣的主,辣手摧花什么必须的,而宸妃就是头号炮灰 容易混淆的点:钦安殿侍卫是跑龙套的,女主主要是借他确认宸妃宫中确实出了事,而且这事可怕到侍卫怕引火上身,所以跑掉了 其他要说的话:政斗只是暗线,一直没有详写,最后皇位花落谁家要详写一下,所以这几章会比较搞,但之后就没什么了   ☆、第三十六章 情深      江蓠和赵峥一起离开外御园,往宫门走去。杨氏和杨柠自另一个方向离开。   四个高大的侍卫围绕着他们,有股说不出的压迫感。   前面的赵峥忽然停了下来,江蓠抬头,只见不远处有两个锦衣的年轻男子,正向赵峥行注目礼。   其中一人头戴玉冠,剑眉星目,气质沉着,双目凌厉,正朝赵峥背后的江蓠扫来,另一人墨发束在身后,年龄较小,背对着江蓠,光看背影,有种熟悉之感。   江蓠更深地低了头,知道这二人能深夜在宫中徘徊,背景一定深厚。   “陵苍兄,你近来可好。”赵峥笑着,如此问候那个气质沉着的男人。   江蓠眉头跳了一下,陵苍?   “哼,”那男子冷冷地哼了一声,但言语里却没有敌意,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为了某人,奔波操劳,如果我说不好,你要怎么补偿?”   赵峥放声笑道:“陵苍兄可谓说一不二,要什么有什么,还问我要东西?”他的笑声在宫墙之间传出回音,忽地压低声音道:“但话又说回来,真的看上什么,本王自当拱手奉上。”   那人闻言笑了:“可惜了,如今并没有什么确切想要的,等日后想到了再跟皇子说吧。”   “好,”赵峥道:“本王这话说出了,绝不收回……对了,陵苍兄,你旁边这位是——”   “拙弟陵泷,来给我帮把手。”   拙弟……拙弟……   听到这话,江蓠心中一跳,原来这是萧陵泷和他兄长哪。   为何二人在宫中?萧陵苍那句“为了某人,奔波操劳”怎么听都有股阴谋的气息,江蓠心里顿时有一百个不放心。   她低头深思,萧陵泷气她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目光明暗不定。   赵峥自然知道萧陵泷,毕竟他五岁的时候就曾让他下不了台嘛,赵峥下意识地回头看了江蓠一眼,看她什么反应也没有,他也就乐得装不认识了,于是不管萧陵泷,只是对萧陵苍简单地道别:“陵苍兄,那本王就不打扰你办事了。”   这时萧陵泷在萧陵苍的耳边不着痕迹说了句什么,萧陵苍皱了皱眉,但还是开口了:“五皇子,请留步,容萧某再与你少说两句。”   “何事?”赵峥转过身来,笑笑。   “借步前方小亭。”萧陵苍道。   赵峥转眼看了看江蓠,挑了挑眉:“你稍等。”说完,便随萧陵苍走到前面去了。   萧陵泷对四个侍卫摆摆手:“跟着你家主子去吧。”   四人互相打眼色,虽然顾忌江蓠是赵峥带着的,但还是跟上去了。   原地只剩下他们两人。   萧陵泷疾步走近,每走近一点,江蓠感觉心情更紧张了,她有点口干舌燥的,说来距离上次见面已经半年多过去了。   “上次的问题,不打算给我个回答吗?”萧陵泷在几尺外站定,问道。   江蓠缓慢地摇了摇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互相凝视。   眉清目秀,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用来形容他的神|韵却是再适合不过的。那颜色有点浅淡的双瞳像是一对酒瞳,沉淀的东西越深、越久,就越加醉人。   现在这双眼睛里面就沉淀着许多醉人的情感,萧陵泷缓缓地动口了:“也罢,我也有许多事未对你讲明。一来一往,我们谁也不怪谁吧。”   看着这双能无声胜有声的眼睛,江蓠点了点头。   “等一切都结束了,我想娶你为妻。”萧陵泷口气如常地道。   江蓠平静的内心泛起了层层涟漪,这种动容是掩饰不住的,她有些震惊地道:“你——”   你什么,又说不出来了。萧陵泷喜欢她,而她也喜欢他,但他们之间圈子绕得太大了,最终会怎样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萧陵泷似乎能读出她在想什么,嘴角轻轻牵起,笑道:“我多年前就想娶你回家,这样就不用次次进江府找你了,可竟被你拒绝,今天没听到拒绝,我只当你答应了。”   江蓠十分吃惊,他说八岁时就想娶自己?   上辈子自己八岁的时候还是天真无邪什么也不懂的年纪,他却能确定自己的心意?不知为何江蓠反倒有点不确定了:“你不是在耍我吧?”   萧陵泷脸一黑,恼道:“是你自己榆木疙瘩,迟钝是你的错,从小到大,一日日,一天天,我只觉得我们感情越来越好,早已经跨过可以谈婚论嫁的门槛了,你却一心一意把我当哥哥,还赖我?”   江蓠被他一堵,脸有些红了,她想起在萧陵泷身上还有未解的疑惑,于是干脆道:“不要弄得你的痴情都在我一个人身上似的!除了我以外,你难道没有别个妹妹吗?不是妹妹,红颜知己的也都可以,萧陵岩萧哥哥还说你在洪州请客喝酒,难道没有美姬丽女搅得你心痒痒吗?……回来能记得我都算你有良心了,何况我冷落你多年……”   萧陵泷闻言笑得前仰后合,他道:“见你为我争风吃醋,我实在高兴。”   江蓠气愤,撇过了头。   萧陵泷这才正经道:“我的痴情都在你一个人身上了,这话绝无虚假,若蓠妹妹能懂我的心,那么天涯芳草便全不在我眼里,即使是天上的神仙我也绝不羡慕。”   江蓠闻言怔住了,他是认真的,她觉得心口甜蜜,于是控制不住自己把心中最后的包袱说了出来:“你会娶葑儿吗?”   萧陵泷看了她两眼:“葑妹她——”   “她喜欢你。”   “……我知道。”萧陵泷点点头,不过他眼中又染上了丝丝怒火:“你什么意思,你为了葑儿,要弃我于不顾吗?”   “不,”江蓠道:“我只是梦到你娶葑儿。”   萧陵泷不可置信:“梦?”   江蓠有些难以启齿:“你知道我的意思吗?现在你自然不会娶她,但在某种情况之下,你会娶她……”   “某种情况?……”萧陵泷反复咀嚼这四个字,道:“除非你死了吧。”   江蓠浑身一震。   萧陵泷眼中划过一抹暗影:“虽然不敢相信,但如果你死了的话,也许我会娶她吧,毕竟是姐妹,她身上有你的一点影子,而且她喜欢我,应该不会拒绝。”   江蓠愣了,这根本不是拒绝不拒绝的问题……而是,这对江葑何其残忍,他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   死,前生“江蓠”的确是死了,难道萧陵泷也是为了五岁的小青梅才娶江葑的吗?……他喜欢“江蓠”?   前生萧陵泷数次在庄弄墨面前提起过江蓠,说的都是“我幼时的一个玩伴长得和你很像”,庄弄墨长得像江蓠,最初她和萧陵泷熟稔起来,就是因为这个。   江蓠感觉一股恐惧袭上心头,叫他念念不忘的到底是“江蓠”还是她?   记忆深处的一段对话猛然映入脑海,让江蓠有些慌张。   “萧夫人能诗会文,真是当世才女啊。”   “是啊,她嫁给了紫薇舍人一脉的嫡男,两人真是门当户对。”   “只可惜那个男人是个宿妓成瘾的,家中还有不少姬妾,真不知萧夫人为何对她死心塌地的。”   “你是不懂得,那个男的看起来玉树临风,任谁看了一眼都被迷住的,就是作风再差也有人愿意嫁他啊,萧夫人想必是深陷情网了。”   “对了,萧夫人萧夫人的,她是江氏吧?江家大女,我记得是叫江蓠。”   “你记错了!……萧夫人原名江葑,母亲孟氏,父亲江大人原妻留下的孩子才叫江蓠呢!”   “……这怎么回事?我记得我没记错啊……”   “你们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原妻留下的孩子才五岁大就不幸去世了,江大人心疼得跟什么似的,听到消息后简直一蹶不振!孟氏便把亲女改名江蓠,让她一人顶二,慰藉江大人的思女之情。你可知道,就因此事,大家才说孟氏疼这叫江蓠的孩子更甚亲闺女呢!然而人都死了,叫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   ……   萧陵泷还真没说错,“江蓠”死了的话,他就会娶江葑为妻,江葑改叫江蓠,想必更合他心意。   想及此,江蓠的脸色有点难看了,萧陵泷看她脸色糟糕,忙道:“你别胡思乱想,你这不还好端端的嘛,我怎会移情他人?”   江蓠闷闷不乐,有些小心眼地道:“你还记得五岁时候的事吗?”   萧陵泷道:“记得。”   “五岁以前的我可爱,还是五岁以后的我可爱?”说着这样不害臊的话,她忍不住侧过头,脸红了。   萧陵泷看着她的动作,眯了眯眼,十分愉悦地笑了:“一样可爱。”   “呸。”江蓠感到不满意,什么叫一样?难道要她吃前生“江蓠”的醋?总之她心里像水开了锅似的,十分煎熬,转过身轻骂道:“我今儿不想理你了,快滚。”   萧陵泷莫名其妙,不过兄长和五皇子谈话的声音钻入耳里,只见两人已经踱步回来了。      ☆、第三十七章 蒙在鼓里      萧陵苍对萧陵泷道:“向五皇子告辞,我们走吧。”   萧陵泷点点头,恭敬地对五皇子低了低头,道:“告辞。”   赵峥冷眼看着,并未做出回应,待两兄弟的背影远去了,赵峥才移动步伐,江蓠跟着他,两人一起坐上了马车。   车渐渐驶离皇宫老远,江蓠的思绪仍游离着。   一方面是因为萧陵泷,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宸妃。   “哼,你和那个小公子似乎一向很谈得来。”赵峥的声音打破了车厢中的静谧。   他语气不大好,嗤之以鼻,让江蓠有些恼怒:“五皇子自家事难道少了,有闲工夫管别人?”   赵峥长笑一声,说道:“你莫要不识抬举,须知你们现在的儿女私情皆比纸薄,总有一天,你擦亮眼睛,就知道该把心思放在别个人、别件事上。”   赵峥说着冷目一扫,带着胁迫看了江蓠一眼。   江蓠心中一寒,却不敢顶嘴,毕竟人在他车上,不得不卖他个面子,她强压怒气,闷不吭声地把脸朝向车厢板壁。   马蹄声踏踏,渐渐,离江府近了,江蓠正松一口气,赵峥忽道:“今天多谢姨丈款待,我打算最后关头回报他一下。”   款待?江蓠不解,这时车轮辘辘之声大作,在赵峥的指令下,马夫驾车在夜晚的大道狂奔起来。   江蓠不知他发什么疯,但她很快就听到身后又响起了另一驾马车狂奔的声音,对方显是紧随其后。   江蓠醒悟过来,这身后跟踪的马车是父亲派来的?……   赵峥大笑道:“再开快点,甩开他们。”   于是马夫驾得更快,江蓠在车厢里坐不稳了,前仰后翻,险些跌倒,赵峥模样也不甚雅观,但他却像在看她笑话一样,笑得好不得意。   江蓠气闷:“五皇子这是做什么?”   赵峥道:“今日有空,因此便逗逗猫狗,还是说……表妹觉得这捉迷藏的游戏不大好玩?”   江蓠大声道:“无趣至极!”   闻言,赵峥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脸上如凝霜一般,他“哼”一声,过了许久,叫马夫停车,冷冷地道:“是吗?”   “下车。”他二字掷地有声,命江蓠下车。   江蓠巴不得早点走,于是提衣下车,掀开车帘,见几个壮汉将赵峥的马车团团围住,似乎都是江府下人。   父亲竟派了这么多人手跟在自己后面?江蓠有点吃惊,她换坐上江家的马车,转头再看,赵峥的马车已经离开了。   ……   江政鸿在书房的密阁里和来人交谈,来人一身黑衣,刚从皇宫过来,是江政鸿布下的眼线。   “回大人,皇子府、鸿宾楼、凤椒墅、外御园,五皇子今日在以上四处停留,于皇子府、鸿宾楼、凤椒墅会客,皆为一般客人,入夜入宫,在外御园参加了宸妃的赏花宴,结束之后……送大小姐回府。”   江政鸿皱了皱眉:“他行为有无可疑之处?”   “五皇子在柳汀巧遇萧陵苍、萧陵泷二人,与萧陵苍避人谈话,我等未能就近监视,但……这事怕和大小姐有关。”   江政鸿露出不耐之色:“何出此言。”   “……萧陵泷亦和大小姐避人谈话,是他授意萧陵苍支走五皇子。”   江政鸿一挥衣袖:“萧家小子,那算什么好东西!”他渐渐露出怒容:“这岂不是他设下的障眼法,想必那萧陵苍和五皇子早已串通好的了,他们说的什么,你们确未听见?”   “不。”他声音变得低沉:“五皇子与萧陵苍谈话之时,属下已叫一会唇语之人记下他们话语,这就呈上给大人过目。”   说着递上一张白纸,江政鸿看了之后连连摇头,那上面的只是一般谈话。   “之后萧家两小子去了何处?”   “太后处,大人。”属下道:“当年萧炎康长姊入宫,没有当上皇妃,却成了太后宫中的女官,太后一直念着这个忠心薄命的女人,因此对萧家人格外看重,萧家能领内府银两行商,亦多亏太后在皇上面前提起。”   “这我知道,”江政鸿摆摆手:“只是到了如今关头,见太后又有何用呢?”   “正是如此,”属下道:“故属下以为今日五皇子没有与人密谋。”   江政鸿缓缓点头,摆手:“你下去吧。”   “是,属下明日再来汇报。”说完,这黑衣人退出密阁,往书房外走去。   在他离开的那条小道的另一侧,江蓠正行色匆匆地走来。   她推开书房的门,有些急躁地说了一句:“爹,你派人跟踪我?”   江政鸿刚从密阁走进书房,就听见江蓠的声音,他“咳咳”两声,觉得有些难办:“蓠儿,须知现在是紧要时刻,爹派人跟随你,乃是担心你被人暗算。”   “爹,我不是气这个,”江蓠摇摇头:“我是想问,跟着的人有没有人查到一个钦安殿侍卫的下落的?”   江政鸿眉头一锁:“钦安殿侍卫?”   江蓠道:“女儿在宴上觉得宸妃有点不对劲,在她现身之前,曾叫杨诰命入宫见她,两人回来时又都神思恍惚。恰巧有个钦安殿侍卫,此人扮作太监,引我离开筵席,虽然目的不单纯,但女儿引他去宸妃宫中一探究竟,可此人竟一去不还了!”   “爹,应当彻查宸妃宫中有何异状。”江蓠对江政鸿道。   江政鸿脸上顿显疑惑之色:“你觉得事有蹊跷?”   江蓠点头:“虽然只是直觉,但女儿觉得背后必有鬼怪!”   江政鸿点了点头:“罢了,我去查……只是——”他困惑地看了江蓠一眼:“去参加宸妃的赏花宴不是五皇子命你去的?”   江蓠回思,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起,虽说江政鸿会知道这件事在她意料之外,但更关键的是——父亲想的没错,若五皇子在宸妃宫中做了什么,他何以要叫自己入宫,给自己这个机会发现宸妃的违和之处呢?   江政鸿安抚似的拍拍她的肩:“也罢,一切交给我吧,这等事,你不必费心,好好回去睡吧。”   江蓠点点头,离开了书房,心中却是越来越不懂,赵峥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意思?   ☆、第三十八章 棋差一着   江政鸿彻查当晚宸妃宫中之事,终于叫他从一个宫人口中问出个所以然来。当晚,有穿龙袍的男子闯进风华殿,殿中太监宫女们看见龙袍,纷纷跪下,宸妃正惊诧皇上何故无驾前来,那男子一抬头,却并非皇上,而是太子!   太子看见宸妃,二话不说就搂住她的腰推着她往床上走,殿中骇然,反应过来的大宫女们忙拉下太子,太子冷冷地盯视众人,撂下“待我即位,定将尔等碎尸万段”的狠话后转身离开。   宸妃大惊,神志不清,这时还有赏花的事宜要布置,她想到母亲就在宫中,于是忙派人请她过来,两人见面,抱住痛哭,然后还是冷静下来,将宫中上下都训过了,方稳步到外御园开赏花会。   江政鸿听到此事分外吃惊,他联系杨霖,对方却已经翻脸了,他将此事告诉太子,太子急着向他证明自己的清白,但空口无凭,有什么用呢?风华殿上下皆可为证人,此事对于太子而言是个不可磨灭的污点,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和太子长得一模一样的异人。   江蓠从父亲口中听到此事,心想,那个假扮太子的人估计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就像小梁子是培养多年的秘密棋子一样,那个和太子长得一样的人绝对是萧炎康处心积虑多年藏着的底牌。他最后的下场,恐怕和前生的小梁子一样——被利用过就被消灭了。   此事江梁颇有同感,他对江政鸿进言道:“异人恐怕无从寻起,望大人早做打算,我怕刀光剑影已经近在当下。”   江政鸿明白江梁的意思,前日皇上忽然倒下,至今都未上早朝,太子的事情虽然被宸妃封了口,但一直是个威胁。更别说,更别说……皇上若是不行了,这五皇子大可以太子失德为名,要求其让位。   最近听到风声,庄淳年去拜访了金吾将军,若他们在谋划什么的话,太子的处境就雪上加霜了。   江政鸿沉思再三,方对江梁说道:“我会发密信,求在并州握有重兵的楚雄楚将军即刻班师回朝,江梁,你带夫人、小姐暂避城外吧。”   江蓠大惊:“父亲,事情严重到了如此地步?”   江政鸿面上厉色一闪而过,道:“以防万一。”   当晚江梁去城外探路,才发现金吾卫已经封了城门,夜晚无“御令”不可外出,于是第二天他只得将江蓠等人塞入稻草中,扮作贩卖稻草之人,以大车将江家老小运出城外。   却说几人在农村刚安顿好,京城就出了变故。   这天是四月二十五,晚上皇极殿后的寝殿传出喊杀声,林檎带着禁兵击杀太子率更令率下士兵,把率更令吴连当场杀害,与此同时,五皇子在东宫逼太子喝下了毒酒,然后将他的尸体搬运到寝殿,装成他率领士兵逼宫然后被林檎擒杀的样子。   赵峥甩了甩染血的衣袖,脸上闪过不悦之色,对林檎道:“去风华殿。”   林檎点头称是,心想,皇帝死了,太子死了,若宸妃也死了,这场宫变就随他们怎么编排了……   他抬头望了望今晚的眉月,觉得自己毕生追求的位子近在眼前了。他看了五皇子一眼,赵峥是个不可小看的人,但……也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他不会辜负自己吧……   两人到风华殿中,宸妃泪流不止,跪在长阶上,乞求赵峥给她一条生路。   赵峥面不改色,命身边侍卫动手杀人,宸妃恐慌,往寝殿后面跑去,侍卫一下踩住宫裙,宸妃被绊倒在地,待她爬起来时,脸上已经换了一番表情了。   “真真狼子野心,像你这等人,死后必下无间地狱!”宸妃指着赵峥大骂出声。   赵峥不痛不痒,只是道:“娘娘,你和太子私通,看事情被拆穿,应该没脸活在世上,随先皇一起去了。还活着于理不合啊……因此,让本王送你上路。”   说着,他从袖中抖下一瓶毒酒。   宸妃不甘地看着他,但周围已经被士兵包围,因此她颤着手将酒倒进喉咙里,然后在片刻之间就歪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赵峥转过身来,走出风华殿,林檎跟在身后,两人一言不发,赵峥忽地转头对林檎道:“万事俱备,只差江大人来助我等一臂之力了。”   “是,”林檎道:“我已派人前去请江大人,想必他不久便会来的。”   ……   一个大太监骑马扬鞭,从皇宫来到了江府,经过家丁通传后,江政鸿从卧房起来,亲自接见这位郝公公。   太监目光奇亮,精神亢奋,薄薄的泛青的面皮下,青筋暴起,脸色有些畏惧也有些兴奋,他的嘴唇哆嗦着,走过堂门时差点在门槛上跌倒,他好不容易站稳,往堂内望去,看到江政鸿,露出了一个刻意自然的笑容:“江大人。”   江政鸿觉得太监有些反常,忍不住皱了皱眉,但还是道:“公公半夜三更来敝府,有何贵干啊?”   郝公公眼珠子往上翻了翻,神情有些诡异,他压低了那尖尖的嗓音说话,让他的声音更显阴森:“陛下,大限已到了。”   江政鸿闻言悚然一惊,从座位上坐了起来,他双手成拳,言辞谨慎地试探道:“你是说……已经?”   郝公公搓了搓手,嘿嘿笑道:“尚未呀,不过,就在这个时辰之内,时间很紧哪。”他打量了江政鸿几眼,若有所指地道:“陛下要召大人进宫,别的人他不放心,这最后时候,想跟您说一些要紧话。”   郝公公面色不大自然,有些焦急之色,江政鸿一眼戳穿,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郝公公闻言眼珠一转,诡笑道:“江大人果然眼里不揉沙子啊……咱家就直说了,陛下刚去,宫里连皇后娘娘都不知道,这时候很紧要啊,大人先一步入宫,必能稳定全局,五皇子日后会感激您的。”   江政鸿闻声变色,怒道:“你说五皇子?!”   “是啊,太子已经先于陛下咽气了,现在能继承大统的只有五皇子了。”郝公公稀松平常地笑道。   江政鸿极怒之下,用手擘碎了手边一个梨木摆件,顿时,掌间鲜血直流:“你们弑君?”   “呵呵,”郝公公笑道:“大人太心急了,就这么巴不得太子上位么?可惜他可不是什么正经主子啊,论才论德都比不过五皇子哪。”   江政鸿咬牙痛斥:“好你个逆贼,说出这等妖言惑众的话来!”   郝公公双目一瞪,阴阴地笑了起来:“大人以为咱家是来跟你商量事的么?咱家只问你,这新主子,你认还是不认!如不认……”他顿了顿:“莫怪咱家心狠手辣了。”   江政鸿听他说完,目光蓦地被门外的金光一闪,只见在月光的映照之下,门外发出冷淬的金甲之光,密密地站着金吾卫,如煞神一般密伺房内动静。   这本该护卫京都太平长安的卫兵,现在正堵在江家的堂屋外面,不只不请自来,还如强盗一般,打开了府门,又如做贼一般,静悄悄地走进了主者的房间里。   满朝文武大臣尚在家中酣眠,尚不知这惊天之变……   江政鸿瞪大眼睛,问道:“宫中如何?”   郝公公见他不露怯懦之色,有些哂然,然而嘴角一勾,饱含笑意地说道:“今日之事,多亏了当年贵府的那位西席啊,江大人还记得他么?”   “庄淳年?……”江政鸿犹疑道。   “是他说动了金吾卫出兵啊,如今和皇城之内的禁军联合起来,已经尽数歼灭太子率更令守在东宫的人,而太子?进去的时候已经畏罪自尽了……”郝公公笑道。   “畏罪?”江政鸿咬牙道:“何罪?”   “当然是私通宸妃之罪了,这天子床帏,被当儿子的捅破了算个什么事儿?禁军头领一听此话当即随着金吾卫冲进东宫了,如今宫里全听五皇子和林总管的,估计正在风华殿逼宸妃自尽呢……”   江政鸿闻言瘫坐在椅子上:“逼宫、弑君、杀死皇妃……那人真是蛇蝎心肠啊,这等人,岂可为君?!岂可——”   尚未说完,一个金吾卫兵冲进来道:“郝公公,皇宫起火了,要惊动驻守城外的营校们了,大人说要公公速速携江大人进宫!”   郝公公闻言嘿然而笑,凑近江政鸿,道:“江大人,听见没?烦您老入宫一趟啊,这事不能再等了……”   刀架在江政鸿脖子上,江政鸿问了一句:“逼宫、弑君、杀死皇妃……既然如此,为何不连我一起杀了?”   “您真糊涂哪,”郝公公一边推着江政鸿往外走,一边心不在焉地说道:“您家声名显赫,多少文臣武将受过你们的恩惠?若灭门了,那在外的守臣将军们还不都吵着为您报仇,平白给他们机会造反?……因此,谁死了江大人您可不能死……”   江政鸿走后,江家一阵鸡飞狗跳,有大队人马冲进江家,从内封闭了府门,然后将所有下人赶到一处,控制起来,他们分批搜进内院,发现江政鸿的家眷全都不在,为首的头领虽然皱着眉头,但脸上并没多少忧虑之情,他道:“这江政鸿提前遣送家人离开,萧公子早就料到,只不知道现在追着她们人没有。”      ☆、第三十九章 妥协   江蓠等人在清水村才住了一天,就有五皇子的爪牙紧跟而来。   江政鸿姬妾不多,子嗣也不多,所以屋内连带江蓠、孟氏、江葑、江璜四人,也只有十人不到。但江梁搬运几人出城毕竟是冒了风险的,大大的稻草车辆出城,有心人不会没注意到。   但这么快就找来还是出乎众人意料。   江梁决定即刻离开清水村,他们叨扰的农户恐怕会把他们的行踪泄露给后来人,江梁看着他们的目光有些凶狠。   江蓠三人都知道他要干什么,孟氏由江葑搀扶着走到他面前,道:“江管家,人命关天,不可乱来,我等若不能走脱,自当谢罪祖宗牌位前面,不给夫君增添后顾之忧。”   江梁闻言十分动容,他回眼看孟氏,连日来的颠簸使她面色发黄,更显病容,但双目益发柔和坚定,看到其中亦有死志,江梁暗自惊叹,忍不住安慰道:“夫人放心,大人必能控制乱党,迎夫人小姐回家。”   其实他知道江政鸿大概回天乏术了,但在妇孺面前不能说出来。   江梁匆匆打点好众人,一行人坐着牛车由乡间僻径离开,从官道逃往并州一带,江梁心知五皇子虽掌控住了皇宫,但城外士兵并未心服,更别说京都以外的地方了,既然官路尚未封锁,他们就该加快速度,逃往更远的地方。   这一判断无误,萧陵泷带人在后紧追猛赶三日,才把江梁一行人逼入落水涧。在落水涧,江梁改为步行,江家老小翻过涧边,又从农家买车,赶大路向并州方向去了。   江梁逃得有技巧,萧陵泷追得也很聪明,他派人堵在大路两头,江梁撞上去,才发现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眼看要结束了。   江蓠坐在牛车上,回看一眼,只见萧陵泷坐在高头大马上,身后十几条魁梧汉子跟着,她们是插翅也难飞了。   江葑看到萧陵泷,脸一白,后退一步,躲到孟氏后面,竟是不再向原先一样热情了。真无法想象,这就是他们二人重逢的场景。   江蓠情绪也很低落,心头坠着一块大石,虽然知道他看着自己,还是别过头,站在人群中间,并不看他。   萧陵泷长步跨来,直直向她走去,被江梁挡住,江梁道:“萧公子,我江梁随你回去,请带路吧。”   萧陵泷一甩袖子,拂开江梁,侧眼一瞧,却见这江梁长得与自己颇像,且有点眼熟,便问:“你是哪个?”   江梁似乎认得萧陵泷:“您忘了小的,小的也无话可说,不过现在各为其主,还请萧公子别为难妇孺之辈。”   萧陵泷眉一挑,道:“你也说各为其主,我却不为那个便宜主子而来,我只问,我见我幼时一起长大的表妹,何尝需要经过外人同意了?”   江梁面色一僵,还待再拦,萧陵泷却已经走上前去了,牵住江蓠的袖子就往外拽,弄得江家众人皆看得一愣愣的,江蓠面上火辣辣,但拗不过他的力气,被他拽到一个小土包边,两人面对面说话。   江梁在远处张大了嘴看着他俩,似乎想往前走,但脚却定在了原地,表情有些黯然。   江蓠没刻意装哑巴,对萧陵泷道:“真是想不到,竟然是你来追捕我们。”   萧陵泷苦笑:“你想不到吗?这件差事却是我自己求来的,我怕别人下手残暴,触犯了你、你家人。”   江蓠想笑,却笑不出来:“我爹遭人胁迫,我已经是他的拖累还要被你抓到,你却说是为了我来抓我,叫我怎么领情?”   萧陵泷愕然:“快结束了不是吗?”   江蓠挥袖,转身,怒道:“你是说我爹输定了?!”   她虽然嘴硬,却心知肚明,不只江政鸿输了,她也败了,一败涂地,本以为接下来会看到形势慢慢变化,却没想到一切如此激进,赵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功了?……   太蹊跷了,老皇帝为什么恰好生病、驾崩,好给五皇子留下太子弑父、祸乱宫闱的把柄?表面看去,就像太子作乱逼宫,然后被五皇子派人诛杀似的,而宸妃自然是畏罪自尽。   萧陵泷低声道:“江大人也是识时务之人,唯今之计,江大人如答应,那便是一朝太傅,如不答应,天下大乱,豪杰纷起,一入京师,必将洗劫豪族,届时江家的门楣将被那些粗俗无德的武臣踏烂,还要将天下臣民置于战乱的硝烟之中,于心何忍?”   江蓠闻言黯然,这个选择对于父亲而言太难了,如今还有她们拖他的后腿,事情真是走向了最糟糕的境地。   萧陵泷似乎笃定江政鸿只有合作一条路,他又道: “凡事先破后立,赵峥虽手段残酷,若是结局还好,他大可后半辈子做英明帝王。”   江蓠一怔,不忿道:“若称帝的是太子,会有今日血流成河吗!你们助纣为虐,却一口一个于心何忍,一口一个英明!”   萧陵泷沉默了很久,方道:“你说的没错。”   萧陵泷凑近江蓠,攀上她的肩膀,江蓠待甩开,他却从身后抱住她,温热的身躯靠近她的,让她想躲也躲不开:“你说的没错,但世间是认死道理的,那就是成王败寇。一旦江大人低了头……你也别再这样说他了,他是……陛下。”   江蓠身体一抖,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父亲同意,只会成为赵峥宣扬自己无辜的工具,他做了一世贤臣忠臣,叫他如何忍得?   萧陵看她双目涣散,有些迷茫有些不安,抱紧了她,道:“你怪我也出了一份力?以后我的手脚都是你的,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不让我做什么我就不做什么,我再也不和你站在对立面了,我们好好的,好吗?”   江蓠被他钳住下巴,转过脸来,两人的面孔渐渐挨近了,江蓠一惊,没能拒绝,萧陵泷却更慌张,突然松手,脸唰地红了:“我不是有意的。”   江蓠惘然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萧陵泷看她表情凝重,不像单纯陷入担忧的样子,心下有些惊讶。   他不知道江蓠对情势的直转而下有着切身的体会,现在最好的结果就是江政鸿在赵峥的新朝里成为权臣,但他必须时时刻刻提防着赵峥清洗江家势力。   已经没有转机了吗?   这时牛车处忽然发生动乱,两人往回看,只见孟氏夺了牛车旁边插着的镰刀,朝脖子抹去,要自尽!   江葑大叫道:“娘!爹那边消息还没传来,你这又是何苦!”   江蓠见状匆忙往回跑,萧陵泷紧跟着去了。   江葑想夺下孟氏手中的镰刀,孟氏往后退了一步,大声道:“等你爹的消息传来便晚了!娘不能成为他的拖累,要凭他自己做出选择!”   “娘,你哪是拖累,”江葑大喊:“你现在要这样做,是逼女儿也抹脖子自尽吗?!”   江蓠看孟氏虽然悲痛,但没有放下镰刀的意思,忙道:“母亲,葑儿说的对,爹心里难道没我们吗?无论他做出什么决定,结果是一起死还是一起活,他一定想到我们的!你现在这样做才真的让爹痛心呢!”   萧陵泷指挥两个魁梧汉子从外围绕到孟氏的后面去,孟氏不依,镰刀眼看着就要割到脖子了,江葑忍不住放声大叫起来:“娘!——”   这时,一匹快马从后赶来,众人都有一瞬的呆滞,那马蹄声从远而近,停了下来,有人从马上下来,大声道:“八公子!江大人业已听从五皇子的安排,如今已经平安返家了,城外校尉悉听从调令,大人命我来迎其家眷回家!勿伤夫人小姐分毫!”   孟氏闻声,手上镰刀跌落在地,她人也扑倒在地上,珠泪直流,面上不辨悲喜。   江蓠江葑二人忙上前搀扶。   几人登上重新配置的马车,重返京都。   ☆、第四十章 较劲   江蓠回到江家,只见府外由五皇子的人马看守着,偌大江府与其说是住宅不如说是牢笼。   对朝廷命官做出如此蛮横举动,五皇子的意思文武百官皆已知悉了,这时赵峥向官员们发布庆熙帝驾崩的消息,同时将太子赵岐指为逼宫弑父、祸乱宫闱的恶贼,一时,太|子|党人人自危,自乱阵脚转而投靠赵峥的大有人在。   三皇子赵峋在五皇子的威风之下,变得胆小如鼠,在他面前伏低做小,但实际上在窥伺局势,寻找时机扳倒他。   江蓠到家,江政鸿就坐在大堂之上,面色凝重,孟氏等人见到他身穿一品文臣所穿紫色文鹤官袍,皆跪倒在地,口中说:“老爷。”   江政鸿郁郁不快,对江蓠招招手,道:“夫人辛苦了,蓠儿先随我来,我有话对你说。”   于是江蓠便随江政鸿走到客室,江政鸿开口便道:“再过两日,楚将军便可到京了。”   江蓠闻言心头一跳,这楚家乃是历代出良将的名门世家,这一辈楚雄在并州节度永惠军,而永惠军又是国中最负盛名的一只雄师,如今他率领永惠军离开并州,到京城了,会对局势产生莫大的影响。   江蓠蓦地明白过来:“爹,是你请楚将军来京的?”   江政鸿打量着她,点点头:“正是,但如今却叫我犯难了。”   江蓠知道江政鸿所说的难处是什么,他本来是想叫楚雄压阵,避免赵峥作乱,但赵峥已先一步动手杀人,控制了京都,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如今楚雄来了,两人必将争霸,江政鸿是向五皇子妥协才得以回府,楚雄又是他请来的,在这两方里,他岂不是十分尴尬?   江蓠忽问:“爹,你为何跟女儿说起这些?”   女子不可参政议政,江政鸿却跟她说这些。   江政鸿道:“我看出你志不在闺阁,心中有些主见,因此和你说这些。” 他手在桌上摸索一番,举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揉了揉太阳穴道:“我的忧虑太多了,有个人说说话,能缓解一下压力,但你如能提出意见,”他看了江蓠一眼:“那就更好了。”   江蓠心中微暖,道:“那三皇子为人如何?”   江政鸿道:“三皇子虽德不及太子,却有些聪明,在他们三兄弟里,我最看好太子,其次是他。”   江蓠点点头,父亲最不看好的就是赵峥,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是贤君应有的气象,她道:“如今莫若借楚将军之力,扶立三皇子。”   江政鸿叹息道:“我何尝不想如此啊,只是那楚雄——唉,不说也罢。”   江蓠心想,这楚雄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他大军入京,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哪有不心动的道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江蓠道:“我看三皇子极聪明,父亲觉得楚将军能斗得过他么?”   江政鸿双目一暗:“他弑父杀兄的滔天罪行,如今还不为人所知,我若抖落给楚雄,倒有胜算叫他身败名裂,以死谢罪。”   江蓠心中微生寒气,是啊,赵峥做的恶事现在天下人还不知道,从今以后 ,江家该何去何从呢?   当晚回到紫枫苑,莺儿等人都抱着江蓠哭了出来,逃过一劫之后的相逢,弥足珍贵。   庆熙三十四年五月四日,江蓠到江家后的第二天,宫中就派人来请江蓠入宫,说是淑妃想见她一面。   江政鸿、孟氏大惊,关键时刻,邀一个弱女子入宫有何目的?虽然他们百般阻挠,但金吾卫带兵器强行拉人,江蓠只能不情不愿地随着去了。   马车离开江府三条街后,就忽然拐了弯,根本没向皇宫方向去,江蓠看着道路越来越陌生,心里有点发毛。赵峥要把她带到哪儿去?   过了不知多久,她掀开帘子抬头一看,只见“谢府”两个大字在眼前熠熠生辉,江蓠心里咯噔一下,整个人都傻了。   这何其相似?和她初入谢府那时候何其相似?只是今天没有那天那样震天动地的鞭炮声、锣鼓声而已,那天,十里红妆,她嫁进了江南谢家,犹记得掀帘子看到“谢府”两个字那一刻,还以为找到了毕生的归宿,但等着她的只有时光偷换房中红烛,朝如青丝暮成雪……   江蓠有些怔愣,她听说过五皇子和谢家关系颇好,那么现在确实是进了谢家没错了?   下了轿子,走过影壁、游廊,她跟随下人来到花厅,一走进便闻到房间里有一股让人沉醉的香味,瞥眼一看,房中香炉正飘起悠扬的轻烟。   炉前站着一个小孩,双眼看着烟灰舍不得挪开,偶尔还会拼命嗅那股烟气,充满孩子气的举动让任何见到的人都忍不住卸下心扉,露出微笑。   赵峥不在,这个小孩是谁?江蓠想到。   小孩抬起头,用清凌凌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江蓠正面看到他的脸,愣住了 。   他左眉上方有一颗痣,这颗痣她无比熟悉,因为她的夫君谢宁伦也是如此 ……   面前站着的,是八岁的谢宁伦。   江蓠心中泛起十分古怪的感受,没想到危机临头却能见到最不想见到的故人,即使他八岁,她也无法产生任何好感,这赵峥想出这么一招来膈应她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都让她觉得糟糕透了。   肩上忽然压上了一份重量,江蓠回头,只见赵峥站在身后,他推了她一把 :“怎么傻站在门口?”   江蓠压下不适,进了屋子,尽量离谢宁伦远远的坐下了,赵峥坐在正中央的金丝楠木椅上,单手持酒杯畅饮,又一手优雅地搭在椅上,看他潇洒自如的样子,似乎对皇位之事已经胜券在握。   江蓠攥了攥衣角,仔细再闻,这房中的香气竟是那么熟悉,而且让她产生了轻微的不适,她蓦地想到,这就是金鸭香!   金鸭香是谢宁伦最爱的香,他们的房中经常点着,谢宁伦走了,不点香了 ,这香气也还弥漫在房间里,常常逼得她喘不过气。   待他死后,江蓠就再不点什么香了,金鸭香馥郁的气息也从记忆里抹去了 。   今生江政鸿不爱点香,学习时庄淳年偶尔点香,也只用清雅的淡香,江蓠以为自己再不会记起这股香气了。   没想到今天重新闻到,还是拜这个人所赐,虽说他才八岁而已。   江蓠微觉惆怅,正想着命运弄人,赵峥开口了:“在想什么?”   江蓠闻言表情变得严肃,对了,今天他叫她来不安好心,她可不能过于大意了,于是她沉默着,不愿多说一句话。   “他是我的侄子,叫谢宁伦,挺乖巧懂事的不是?而且小小年纪喜欢什么香啊烟啊的,真是搞不懂他。”   说着赵峥摸了摸谢宁伦的头:“客人都来了,不懂叫人?”,谢宁伦腼腆地笑了:“大姐姐好。”   江蓠面无表情,对赵峥道:“五皇子找我来,何事?”   赵峥看她不吃软的一套,当下脸一板,挥手叫谢宁伦出去,然后有些吓人地道 :“你这就叫不识抬举,本王热心和你话话家常,你不乐意,非得唇枪舌剑,动真格的,你才知道厉害?”   江蓠看谢宁伦出去了,松了一口气,她走到香炉前面,把火灭了,才道: “话话家常?五皇子多的是国家大事要操心,却有闲情来和一介女流话家常。”   赵峥看她灭香,略挑了眉,但又听到她语带嘲讽,便火了:“说你不识抬举,你就是不识抬举,不过本王喜欢嘴硬的女人——”   他说着,走近前来要挑江蓠的下巴。   江蓠一转身躲了去:“你无耻!”   赵峥哈哈大笑起来,展开袖子将江蓠捞在怀里,笑道:“你离开江府时看江大人说什么了吗?他又能说什么?你又有什么办法?孤男寡女,发生什么亦很正常,说句实话,只要本王一句话,你的清白也就毁了,不要再侥幸想着逃脱了,乖乖地嫁给本王吧。”   江蓠闻言一惊,在他怀里挣扎起来,她没想到赵峥打着这样的主意,嫁给他?他想控制她借以要挟父亲站在他这一边?她抬头,只见赵峥双目豁亮,其中有着不容分说的强硬和毫不掩饰的野心。   她怎么反抗?他动辄杀人,动辄笑里藏刀,动辄设下毒计,今天的一切,也只是算计中的一环罢了,她若成了他的人,在他的宣扬之下父亲也会成为五皇子党,之后……之后,他夺取皇位就更有胜算了。   江蓠正惊心动魄,赵峥手上的动作温柔起来,他掩下眼中各种情绪,平静地看着她道:“跟着本王你亏本了吗?以后你便是皇子妃,接着也能是宫中贵妃,得我的欢心还能成为皇后,以后更是太后,有何不好?都是姨丈糊涂病犯了,本王是在帮他看清现实,他竟然还想借楚雄扶立我三哥?真真是不自量力,白费心机!”   赵峥搂着江蓠,看她不扑腾了,他也就抱着她不动,道:“你道我邀你进宫是何意思?看到那琼楼玉宇、无尽繁华,你没有动心吗?跟本王在一起,你可以坐享盛世江山、万民拜叩,你还有何不满意?……不过你还没有心理准备,本王不强迫你,像你这等美人,若不能对本王笑,哭着看本王本王会很痛心的,”他伸手撩了撩江蓠有些松散的鬓发,道:“三日之内,皇子府会派人送去宝牒,你叫姨丈准备婚事吧,如不允——本王强抢也会叫人把你抢来。”   他还以为江蓠不闹了,正打算摸摸她的头发,江蓠却突然从他怀里跳出来 ,道:“你休想!”   嫁给他?让江政鸿只能站在他这一边?什么皇子妃什么皇后太后!她要的只是江政鸿的平安和她自己简单和乐的一生啊!   她要嫁的人……是萧陵泷才对。   “赵峥你不要欺人太甚!”   江蓠飞速地跑到香炉前面,看了看炉里的热灰,觉得也没多大作用,于是又绕着柱子跑,赵峥绕着柱子追她,眼看着就要追上了,江蓠终于从一个供案上看到一个琉璃盏。   这琉璃盏被她在桌角一敲,只剩下一个底座,锋利无比,江蓠举起来时简直哭笑不得,没想到才过了几天,她就要学孟氏自我了断了……   看赵峥愤怒无比地扑上来,她大声道:“逼死了我,你也必死无疑!要不然大家一起去死啊!……”   赵峥闻言站住不动,阴狠笑道:“你真以为你死了姨丈就会把我的事抖落出去?江家世家巨族,你敢自裁,毁家灭族,当心没脸见你死去的娘!”   江蓠握着琉璃盏的手颤抖起来:“你这畜生!——”   话音未落,有人冲门而入,两人回眼看去,只见萧陵泷目眦欲裂,狠狠地看向赵峥:“好啊,你敢!她死了不劳江大人通风报信,我先送你去见阎王!”   他手上竟然拖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宝剑。   ☆、第四十一章 晴霁   看到萧陵泷气势汹汹走进花厅,提着的正是谢家大厅墙上的长剑,赵峥瞳孔一缩,怒斥道:“卫兵在何处!”   “卫兵?”萧陵泷骂道:“你这厮实在猖狂,既然身在谢家就该知道这里不是皇子府,你有兵我自然也有,你敢动她今天出不了这个门!”   萧陵泷赶到江蓠身边,怒视着赵峥,脸上的表情十分可怕。   赵峥看着他俩忽然扬起嘴角笑了,他脸色几番变幻,终于归于平静,耻笑道:“萧陵泷!本王也料到你不乐意,你这小子从小就缠着她,本王也是知道的,但你敢在本王面前叫板,以为会有几天好活?还是趁早滚吧!”   他看看江蓠,眯眼笑了:“蓠儿,跟着他,得罪了我,你们会有好果子吃?但你若嫁给我,江家和我便是一衣同袍,姨丈帮我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我亦会让他满门富贵、百代流芳。”   他这话说完,江蓠和萧陵泷的脸上都是色彩缤纷,萧陵泷道:“你住口!赵峥你敢打她主意我会让你后悔的,我爹帮了你多少,你以为在我们手里没有把柄吗?!……”   赵峥眉一挑,正想说“什么把柄”,却见又有一人冲门而入,三人望去,来人是庄淳年。   江蓠有些吃惊,父亲怎么也来了?但不知为什么,有一种安心的感觉,萧陵泷解救了她她十分感谢、感动……但和赵峥闹僵了,她不由担心他的以后……但父亲来了,她觉得局势能因此变得和缓起来。   庄淳年道:“五皇子太心急了,为保五皇子稳登皇位,与江氏女联姻倒在其次,臣有一计献上。”   赵峥看他进来有些不悦,但态度确实缓和了些,他来回打量江蓠、萧陵泷二人,方问道:“是吗?”   庄淳年面上波澜不惊,道:“萧公子和蓠儿还是先出去吧。”   江蓠闻言,拉着萧陵泷走出了花厅,赵峥尖刻的目光射在他们两人背后,但终究没有说什么:“庄兄有何计策,说来让本王听听。”   江蓠离开花厅,有种逃出生天的感觉,刚才的事情就像一场噩梦,幸好萧陵泷赶来了,还有庄淳年竟然也注意着她的事,让她心中宽慰……   萧陵泷在路上就扔掉了宝剑,江蓠看着他有些想笑:“你唱戏吗?拎着剑干什么?”   萧陵泷脸色有些僵硬,认真看着她,眼中划过责备之色,道:“你举起琉璃盏干什么?你不会先安抚一下他吗?回到江府你爹自然能给你找条退路。”   江蓠哑口无言:“我这不是着急了……”而且那种情况下赵峥会让她安然离开谢府吗?她想也不敢想在花厅多待一刻会发生些什么。   萧陵泷摸摸她微乱的头发,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你是不是觉得我挺没用的,保护不了你,自己还这么慌慌张张地去找人,像个没长大的毛头小子一样?”   江蓠闻言愣了,大难不死她才知道萧陵泷的真情有多可贵,能多和他在一起一刻钟都是好的,她怎么会那么想?   不过他眼中的伤痛之色那么真实,让她的心也痛起来,江蓠就势偎在他怀里,道:“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萧陵泷的身体颤了一下,她抬头看他的脸,他的脸也红了,看起来竟是那么诱惑人,江蓠心里痒痒的,凑近他亲了他一下。   萧陵泷更是吃惊,低头看着她,眸光深浅莫测:“你在做什么?”   江蓠还想含糊地糊弄过去,身子一轻,原来萧陵泷打横把她抱起来了,他把她抱上轿子,问了一句:“你要去萧府,还是回江府?”   江蓠一愣:“我为什么要去萧府?”   “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萧陵泷有些委屈地道。   江蓠埋头,脸红了,但愿他的话中没有太多深意,她羞得脑子都有些晕了。   萧陵泷看她低头不语,似乎想到了什么,表情才逐渐变化了,道:“你别多想,不到新婚之夜,什么都不会发生的,尤其今天发生了那种事,就算我想你也没心情吧。”   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江蓠一惊,抬起头来,耳垂一烫,已经被他咬了一下,萧陵泷在她耳边呵了口热气:“不过和蓠妹妹亲热这种事,我也想过很多次了,总感觉太刺激了会把持不住。”   把持不住……江蓠觉得她自己也快把持不住了,害羞、羞耻,但更加热烈的情感占据上风,让她期待对方做出什么,同时她也想给出回应。   萧陵泷看她红着脸不说话,把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目光在脖颈以下逡巡徘徊,江蓠拽住衣领,恼怒道:“你在看哪里?”   “哪儿也没看呀!”萧陵泷委屈地说着,握住了江蓠的手,拉到面前,吻了吻她的手腕中央,道:“你不害怕吧?我想让你嫁给我,你不怕,是心甘情愿吧?”   江蓠觉得手上被他亲到的地方也很烫,整个车厢里也很烫,她的后背和他宽厚的胸膛重叠了一部分,让她浑身发烫,但……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她觉得如能嫁给玲珑哥哥的话,这一定是她今生做出的最正确的选择。这个人无论面临什么困难的情况,都不会放弃她,都第一个来到她的面前,能和他在一起,她一定能弥补前生所有的遗憾。   “我可以亲你吗?”   萧陵泷在她手的上方抬起头来,江蓠看着那双黑漆漆的倒映着自己的眼睛,有种深陷进去的感觉,她喉头哽咽,含混地“嗯”了一声。   萧陵泷把她的身体侧过来,搂着她的后背,吻上她的嘴唇,起初在双唇之间逡巡,但很快就道:“张开嘴巴。”   江蓠看着他的眼睛,羞得闭上眼睛,听话地张开了嘴。   萧陵泷的舌头触上她的,江蓠脑子一懵,傻傻的不知怎么回应,萧陵泷舔舐她的口腔内壁,麻痹和湿热的感觉从两人紧贴的粘膜传出,煽情得让江蓠的眼角流出了泪水。她只要合上齿关,甚至能咬伤他,相贴的唇齿已经亲密到了这样的程度。   江蓠抬起手轻抚萧陵泷的额角,在他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依偎着,这让萧陵泷的喘息声粗重起来,他身体前倾,渐渐把江蓠压到了一边的车壁上,在逼仄的空间里,江蓠一抬头就直直对上他的眼睛,这让她有些羞窘,想要后退,却退无可退。   两人舌尖相缠,萧陵泷像怎么也不够似的,始终逗留在她的深处,江蓠能听到他的心脏在怦怦大跳,忽然,马车遇到了一点障碍物,车厢震动了一下,这一下过去后,江蓠感到萧陵泷的胸怀更滚烫了,他压着她吻得更凶狠了……   江蓠醒悟过来现在是在车上,不该太过火的,她想缓缓气跟他说上一句话,萧陵泷不允,双手何时从她的肩背溜上了她的腰,好像还急迫地想解她的腰带,江蓠有些急了,叫道:“玲珑哥哥。”   萧陵泷闻声愣了一下,眼中的欲|火烧得更盛了,他道:“你这么叫我,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你知道我忍了多久吗?”   江蓠脸上一烧,其实她现在也是自顾不暇的时候,脑子里根本一片混乱,能跟他说一句话已经很不容易了,忽然,唇上一痛,江蓠“啊”了一声。   萧陵泷停了下来,脑袋离她几寸远,有些抱歉地道:“啊,流血了。”   江蓠闹了个大红脸,哪儿流血?……这下她可没脸见人了。   萧陵泷却一副毫不反省的样子,依旧搂着她,有些爱不释手,很遗憾地道:“今天就先这样吧。”   ……他这番回答让她想到,之前说过的洞房之前两人都清清白白什么的根本是谎话。   “真想告诉天下人,蓠妹妹是我一个人的。”萧陵泷看着她,咂了咂舌,忽道。   江蓠吓了一跳,忽然觉得这个“蓠妹妹”有种莫名的羞耻感,于是她左思右想道:“你还是叫我……墨儿吧。”   “墨儿?”萧陵泷闻言点点头:“感觉的确不错,不过蓠妹妹哪里不好了,我从小叫到大,从人前叫到人后,等你以后嫁给我了、生小孩了,也想这么叫你。”   江蓠的脸一瞬通红……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伸手捂住他的嘴,斥责道:“我都这么大了,还一口一个妹妹,你不要面子我还要呢!”   “那……”萧陵泷想了想:“人前不叫你,人后叫你,这样就不怕别人说闲话了,这样可好?”   江蓠瞬间想起她刚才那句“玲珑哥哥”,如在那种情况下萧陵泷叫她“蓠妹妹”的话她是何反应?……大概想在地上钻个洞好把自己藏起来吧……   于是她断然道:“也不行!”   萧陵泷有些丧气,不过立刻又笑容满面,似乎并没往心上去的样子。   两人紧紧相挨坐着,感觉没有过多久,马车就停下了。   自萧陵泷回来之后,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而每一次见到也都是剑拔弩张,气氛并不好,虽然情况到今天为止也没有好转,但两人在对方心里的位置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江蓠是第一次认定了他这个人,非他不嫁,在这种认知下,他们觉得每时每刻都过得飞快。   似乎转眼间江府就到了。   萧陵泷要抱江蓠下车,江蓠挥开他的手,自己下来,她回头对萧陵泷道别:“今天多谢你。”   说罢便想转身,但看他面带不满,江蓠只得补充道:“还有,再见。”   萧陵泷这才满意地驾车离开了。   ☆、第四十二章 踏青   楚雄来京时,江蓠在府内远远地望过一眼,黑甲兵步伐整齐划一,气势惊人,都是出类拔萃的精兵,在大街上走过,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他人坐在一匹枣红烈马之上,黑髭长眉,看起来很有英气。   他一到京都就把江府门前的士兵解散了,进入江府和江政鸿好言好语地谈话,但不过一时三刻,他就带兵离开了,转而到皇宫去拜访赵峥。   这不是一个好的信号,看楚雄这做法竟没有自己争胜的意思,想和五皇子联手分割利益。   也怪此人是粗莽武夫,没有远大的抱负,身边也没有像庄淳年一样神机妙算的谋臣。他在到京之前,赵峥就派人送去两列美姬箪食壶浆地相迎,甚至还有八队乐师敲锣打鼓地欢迎他进京。这楚雄没有什么心机,知道赵峥高看他,所以乐得和他狼狈为奸了。   江政鸿大受打击,楚雄这一去他也就大势已去,而赵峥大势已成,三皇子立刻投靠赵峥一边,对着这个昔日冷眼相待的弟弟嘘寒问暖起来,端的是一万分的小心。   江蓠知道对楚雄的怀柔政策大概就是庄淳年出的主意,虽然老套,但是管用,赵峥能稳住楚雄,羽翼已成,登上皇位指日可待了,她隐隐意识到一场大乱会走向终结,而赵峥此人可以瞒住天下人,当上皇上。   一切比之上辈子,竟然没有差多少。   如若江政鸿再负隅顽抗,必定会落得凄惨下场,事到如今,她倒情愿他不再出头,好好为以后打算一下了。   楚雄虽撤走了府前卫兵,说是对朝廷命官无礼,但赵峥随后立刻又派人来“关照”江政鸿,无论何时,他身边都跟着四大侍卫,让他不能对外通风报信。   五月中旬,赵峥传檄宇内,说“太子窃位,祸乱宫闱,现已身死谢罪,先皇停灵多日,择日下葬,予虽不德,但国不可一日无皇,群臣进谏,予顾念社稷安危,不揣无能,进位为皇,宽宥万民,即行大赦天下。”   此檄一出,三皇子带头拥护,楚雄也助赵峥一臂之力,赵峥篡位有了九成胜算。这时地方上也有军官离开当地,来京城一探究竟的,看到传檄都有些不安,凡是不想和赵峥作对的都打道回府了,还有些仍旧不肯放弃,但只可惜没有集结起一切力量,所以随着时间愈久,渐渐成了流兵,最后不了了之。   五月下旬,赵峥称帝,改年号为雍和,庆熙三十四年,是为雍和元年。   赵峥称帝之后,封楚雄为镇国侯,进大将军;赐三皇子新邸一座,黄金万两,玉璧两对,粮米无数;进江政鸿为太傅,官超一品,封为国公;封萧炎康为广成侯,进四子萧陵苍为侍御史,封乡侯;进庄淳年为兵部侍郎,加光禄大夫。   江政鸿并不领他的情,而且老话说“功成身退”,江政鸿虽然没建什么功,但自己知道是赵峥的眼中钉,于是立刻上书,要告老还乡,赵峥不允,这事一拖就拖了几个月。   赵峥在庄淳年的帮助之下,成功登上皇位,也就把江蓠放在一边,再加上新皇日理万机,也没工夫来找她麻烦,雍和元年下半年在平静中落下帷幕了。   雍和二年的春天,江蓠被莺儿等人劝着出府踏青,于是她身边跟着小厮丫鬟,还有家丁侍卫在外围保护着,从江府出来,到京郊的马郞坡踏青。   春草润如丝,绿柳韧如绸,郊外是一片大好的春光,马郞坡上杜鹃遍野,绿荫一望无际,既有孩童在放风筝,也有年轻男女同坐一处,款款柔情,更有三五同伴成群结队,在草地上铺好纱布,放上酒菜,大谈人生,饮酒划拳。   看到平凡人的幸福生活,真的无法想象就在不久前,皇宫中有无数人无辜惨死。   江蓠心下感叹,这时莺儿斟了一杯酒正放在她手上,江蓠想也不想端来就喝,没想到这是极辣的酒,江蓠止不住地咳嗽起来,而且越咳越忍不住,她觉得都快断气了。   忽有一双手在她背后轻轻拍打,江蓠感觉嗝间滞涩之感一下子畅通了,她长出一口气,擦擦眼角憋出的泪水,回头道:“真是多谢你啊。”   本以为是个丫鬟,但没想到眼前站着的是一个高大的男子,他逆着光站着,把脑后的太阳都遮住了,整个人像是踏日而来的勇者,身披漫天的朝霞,映照着身上月白色的春衫如同开满山花一般,艳丽夺目,江蓠看呆了,她顺着他的衣服看去,只见那人长着一张她朝思暮想的人的脸——萧陵泷!   “你怎么在这里?”江蓠太惊讶了,张大了嘴,一时合不起来。   萧陵泷看她傻样,点点她的额头,道:“怎么,我来得不好吗?”   这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面孔、熟悉的气息,让甜蜜的思念在江蓠心头急速膨胀起来,她慌张地低下头来,声如蚊吟:“并非不好。”   萧陵泷开怀大笑,本想和江蓠挤着坐下,但被莺儿含嗔一推,才捡她对面的位置坐下了。   上次见他是新年吧,他只是匆匆地来露了一下脸,似乎很忙,于是江蓠问道:“你最近在做什么?”   萧陵泷有些不屑道:“你知道,我哥当上了侍御史,我现在在他手底下打打杂。”   江蓠心想,侍御史就是赵峥的身边人,一个打杂的,也比外面那些坐高官的尊贵,说不定他就是第二个侍御史了,但是……有了上回那事,他和赵峥关系到底好不好,她心里倒没数了。   看她面带疑虑,萧陵泷解释道:“你不要多心,真的只是在四哥那里打杂,没和赵峥来往,也没帮他做见不得人的事……只是我哥多少是会掺和一脚的,所以也不敢说一点儿瓜葛也没有。”   江蓠恍然,他还在担心江家和萧家立场不同,怕她以为他为赵峥办事要难受,其实如今已经改朝换代了,只是爹心头还有些牵挂,她倒还好,若她真的那么在意,岂不是要学古人“不食周粟”了?   于是她摇摇头,道:“我这不孝女,跟了你,算是对不起我爹,但现在已经不打算后悔了。”   听她这么说,萧陵泷十分感动,立刻想越席到她身边去,却又被丫鬟拦住了,于是他只能在原地道:“信我,我绝不会让你后悔嫁给我的。”   看他外表丰神俊朗,明明已经和前生别无二致了,双眼却闪闪发亮,带着独独对她一个人的真挚和温柔,江蓠不由笑了,她低下头动着茶碾,掩饰澎湃的情绪。   几人极目远望,见马郞坡上风景秀丽,萧陵泷起了话头道:“这马郞坡马郞坡,墨儿知道马郞二字背后的故事么?”   江蓠一想,估计是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吧,她并不特别想听,但有小丫头偏对这种事感兴趣,着急问道:“什么故事?”   萧陵泷便娓娓道来,说是有一个少女和人相恋,初见是在马郞坡,两人约定终身后,这男子因为科举不利回家务农了,这女子一直等不到心上人的音信,却从不放弃,一等就等到迟暮。因为马郞坡上一直可以见到她的身影,人们见到她时她口中必嘀咕“马郞、马郞,你在何处”这样一句话,所以这坡就改名叫马郞坡了。   丫鬟们听了很是喟叹,萧陵泷道:“可你们知道马郞坡以前叫什么名字吗?”   大家都说不知道,江蓠也来了兴趣,这京都闻名的马郞坡以前叫什么她还真不知道,于是便静静听着,看他如何说。   “叫青蓠坡啊。”萧陵泷说着,饮了一口酒,似笑非笑看着江蓠。   江蓠知道自己的名字在里面,他故意说来取笑她,笑笑不开腔。   萧陵泷又道:“这青蓠乃是一个女子的名字,她也是年幼时日日来青蓠坡上,却不是等人,她是看世间百姓总是为大小疾病烦恼,无钱抓药就只能等死,最后也无钱送葬,只能一张草席裹了送到义庄。她看民生疾苦,听说观世音菩萨是善心慈爱的菩萨,便想拜观世音为师,想学一点本事济世救人,听说观世音曾在坡上现世,因此日日去等……”   江蓠觉得这个故事更有趣些,因此听着听着入神了。   萧陵泷道:“总算有那么一天,观世音菩萨注意到了这个虔诚的小姑娘,便在她面前现身了,她也把什么本事教给小姑娘,只是把玉净瓶中的一滴水滴到了一个瓷瓶里,交给小姑娘,说瓶中之水可救一条人命,然后就消失了。这小姑娘拿着瓷瓶回到家中,不久邻居得了热病,眼看快要死了,她便把瓶中水给了这人,这人被治愈了,可惜接着就有第二户人家生病,不救就会丧命,小姑娘在病床面前急得直打转,却无计可施,瓶中的水已经用完了,她该怎么办呢?极度悲伤之下她流出了泪水,一滴眼泪滴在这瓷瓶之中,只见瓷瓶发出白光,像是有仙人在施法一样,小姑娘情急之下,把这泪水交给病人,病人却被治愈了。从此,青蓠靠真诚的泪水,济世救人,很快成为地仙,出尘而去了,人们为了纪念她,把她遇到观世音菩萨的地方改名为‘青蓠坡’。”   有人立刻问道:“这青蓠成了地仙,就不再治病救人了吗?她走了,又生起病来的人们该怎么办?”   萧陵泷道:“青蓠成为仙子可以施法救人了,只要虔诚祈福,病人身上就会发生奇迹。”   江蓠闻言若有所思,总觉得青蓠还是以眼泪救人更加唯美、可亲些。   萧陵泷忽凑在她耳边道:“你们名字里都有‘蓠’字,这一世如果你也出尘而去了,我该去哪儿找你?”   江蓠吓了一跳,不过听他言语,不像单纯胡言乱语,抬头看他眼神,其中有无限真诚,江蓠不由怔怔道:“你不用去哪儿找我,我哪里也不去。”   萧陵泷哈哈大笑,脸上得意起来,又凑在她耳边道:“我爹也来踏青了,你要见见他吗?”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终于要见萧大大了= ̄ω ̄= 文文会在16万字左右完结,接下来就是甜宠了,当然还有最大看点,少年如何爆发体内洪荒之力打败情敌!   ☆、第四十三章 够狠   江蓠听萧陵泷说萧炎康也来踏青了,十分惊讶,顺着萧陵泷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有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身长玉立、负手于后,光看他背影,猜测不出他已年过五十,只是霜白的两鬓终是无法隐藏时光刻下的痕迹。   他运筹一生,最后终于把赵峥推上皇位了,但脸上没有半分自满,甚至是喜悦的情绪,这让江蓠有些不明白。   嫁给萧陵泷,他就是自己的公公了,江蓠心中涌起一阵紧张,她攥了攥衣角,小声对萧陵泷说:“不去见不大好吗?”   “我也不强迫你去,只是机会难得,你不想见见我爹吗?”萧陵泷宠溺地笑笑:“丑媳妇还要见公婆呢,你这么美,怕什么?”   江蓠脸红,但他说的她好像除了脸以外别的没有了似的,这又让她恼怒,于是跺跺脚,倒是不用萧陵泷推,自己就向萧炎康走去了。   萧炎康身边有几个护卫,江蓠不敢走得太近冲撞了他们,在一丈之外停下,弯身道:“见过萧大人。”   萧陵泷闻声转过头来,皱着的眉、带着寒意的双眼,使江蓠有种身在春光下却回到了寒冬腊月的感觉,她压抑住心头怯意,又道:“萧大人和民女挑了同一天出游,算是一种缘分,因此前来相见。令郎和民女相处融洽,而萧大人是教养培育他的亲爹,民女对萧大人抱有感激之情。”   萧陵泷从后面走来,听到这番话顿住了脚步,而萧炎康先是一脸漠然,听了她这番话后倒多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向萧陵泷瞄去,道:“你怎么说?”   萧陵泷单膝跪地向萧炎康行礼,起来才道:“儿子向墨儿求婚,求父亲成全。”   萧炎康挥袍冷哼了一声,对萧陵泷道:“嫁娶是你个人之事,你要娶谁,我既不会拦你也不会帮你,这话你对江政鸿说去,看他肯不肯把女儿嫁给你。”   萧陵泷的脸色登时有点难看,道:“父亲,你知道,江大人还好说,重要的是……”   重要的是赵峥!先皇驾崩,一年之内国家不许嫁娶,不许士农工商寻欢作乐,皇室也会以身作则,但现在一年之期快到了,赵峥那厮又会打江蓠的主意!   萧炎康不言不语,倒是认真打量起江蓠来,道:“你母亲……”   江蓠忙道:“我母亲是当年吏科给事中的小女,学名清芷。”她自然不敢上报母亲的闺名婉秋,所以把学名告诉萧炎康。   萧炎康看着她点点头:“是了,是小弈秋十来岁的那个女娃儿吧。”   他叫江蓠的母亲女娃,那江蓠又算什么?他还直呼淑妃的闺名,闻言江蓠感觉身上更冷了,萧炎康的目光停在一个人的身上真的令人胆寒,她努力镇静道:“家母正是淑妃之妹。”   萧炎康目光从她身上撤离,望了望悠远的天空,道:“那时候,我和她,还有太子在一处玩耍,正如今日的你和陵泷。”   江蓠愣了,先皇之父在位之时,萧家显赫不下于今日的江家,而那时亦是景家最得皇上宠信之时,所以景弈秋能入宫陪太子玩耍,而萧炎康也能无召入宫,这并不虚假。他们三人竟也是青梅竹马?   萧炎康像是忽然厌倦了回忆似的,他甩甩衣角,转头看萧陵泷,嘴角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你倒不错,能从皇帝手里争人,她还是向着你的。”   萧陵泷闻言也有些愣,不过他很快一脸喜色:“爹愿意帮儿子?”   萧炎康却并未答他,只对身旁侍卫道:“回府吧,我倦了。”   江蓠两人目送萧炎康的身影渐行渐远,相视一眼,握住了对方的手。   江蓠这次回府之后,没过多久,赵峥便派人宣召她入宫。   这次宣召幸好是明面上的,赵峥也请了江政鸿,然后是以家宴的形式,在淑妃的毓德殿里举行。   江政鸿穿上官袍,江蓠还是没有品秩的民女,所以只敢做最朴素的装扮,然后两人一起向深宫赶去。   在乾清门外下轿,两人在太监的带领下向毓德殿走去,毓德殿不知何时恢复了以往金碧辉煌的样子,宫灯连成一条长河,繁华亮丽,甚于天上的星河,两人步入殿门,只见赵峥坐在高台上,旁边坐着的正是淑妃。   淑妃即将被封为太后,而且已经过了给先皇披麻戴孝的日子,但她身上穿着的仍旧是一袭素衣,看去不像深宫女子,倒像是民间妇人。   赵峥脸上不悦,挥手对江政鸿二人道:“姨丈、表妹,坐下吧,今日请你们来,没别的意思,我们景家人聚聚,吃个团圆饭。”   江政鸿表现很冷淡,江蓠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更何况这是皇宴,整个“团圆饭”从开头到结尾四人都一言不发,江政鸿请求告退的时候赵峥才道:“姨丈回家可以准备婚事了。”   江蓠一惊,江政鸿目光锐利地向赵峥看去。   赵峥回头看淑妃一眼:“册封母上的时候,朕也会封表妹为贵妃,毕竟后宫太空了,有你们两座大山压压阵,朕才好在朝堂上威风八面不是?”   淑妃闻言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说。   江蓠看出来淑妃和赵峥的关系闹得很僵。   “怎么,江大人不要领旨?还是说叫朕写好‘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盖好玉玺派人送到贵府才肯领旨?”赵峥又道。   江政鸿低首:“臣不敢。”   他说完,竟是转身就走,赵峥气得摔碎了桌上茶碗,江蓠也忙不迭地跟在父亲后面,心想早一步离开皇宫,便算早一步离开是非之地。   淑妃这时却开腔了:“江家姑娘,留步,本宫有话对你说。”   江政鸿一惊,顿住脚步,江蓠也有些莫名其妙的,但还是回头道:“是。”   江蓠跟随宫女到了淑妃寝殿里,淑妃像对亲闺女一样一下一下摸着江蓠的头发,目中柔光似水,江蓠有些受宠若惊,淑妃道:“好孩子,你的母亲,本宫的妹妹和你长得真像,看见你,就像看见她。”   江蓠顿悟,她这是思念起亲妹妹来了,江蓠不敢动,有些触动,在她手下道:“娘娘这些年来过得可好?”   她也听说过淑妃在宫中吃斋念佛的事,知道她过得清苦,日子清苦心更清苦。   淑妃微笑:“有什么好不好的?这叫挨命。”   江蓠当下不敢再说话,只听淑妃道:“我看你的眼睛,似乎有喜欢的人了。”   江蓠心想这你竟能看出来?   “我儿太强硬,说话亦刻薄,但若无道理,他本不会强你进宫……本宫不是替他说话,本宫不是一个好母亲,最后也不当个好母亲,若你有喜欢的人了,本宫自然不会坐看他胡来,你放心吧。”   江蓠听着淑妃这话,对五皇子倒也不是不在意的。不过她表示不支持赵峥让她进宫,多少让她松了一口气,于是江蓠道:“谢娘娘。”   淑妃又道:“今晚江大人已经回去了,你就在此歇下吧,本宫派人去给他报平安。”   江蓠私心不想答应,但此时也只有领谕旨道:“是。”   却说江蓠在毓德殿睡到半夜三更,忽有一群太监冲入殿门,在江蓠卧房外道:“请姑娘起身,陛下有请。”   淑妃被惊醒了,但自有太监拦着她不让她出来,这让淑妃这样多年不动气的人也忍不住破口大骂了:“逆子!你敢在本宫殿里夺人!”   但是没用,江蓠被宫女强迫着穿上衣服,随她们匆匆离开毓德殿,又在大内里转了几转,眼看要走到一处灯火通明的宫殿了,江蓠猜想那就是赵峥的寝殿,她趁宫人不注意,夺路而逃,但这些人早有防备,因此江蓠才跨出几步就被拦住了,江蓠只得对百尺外一个不明真相、向这边连连看来的小太监道:“救我!去台省请人!”   请谁?她自己也不知道,被宫女们推搡着踏入殿门时,江蓠都快绝望了。   赵峥尚不在殿里,江蓠在殿内被宫女们推到浴房沐浴,又被拉到镜前上妆,一切就是为侍寝做准备,江蓠恨得双眼都红了,但却无计可施。   忽然,她听到殿外隐隐有男子的谈话声,江蓠推开宫女,往殿门跑去,宫女在后面追着,但江蓠总算是跑到了殿门前,她见殿外两人,一个是赵峥,一个却是那萧陵苍,忙道:“大人救我!”   ……   萧陵苍和赵峥谈事时,赵峥就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发生了什么萧陵苍也没多想,但一路谈到殿外,没想到从里面跑出江蓠来,萧陵苍大惊!这不是八弟的心上人吗?   他看赵峥表情,赵峥有些尴尬,但还是梗着脖子道:“怎么,萧卿要管到朕头上?尤其是朕想要哪个女人这种私事?”   “臣不敢。”萧陵苍掩下脸上错乱神色,这八弟的事不管可不行,但赵峥脸皮太厚他也没辙,只得先行缓兵之计:“其实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陛下何必急于一时,叫朝臣看到了岂不是一场笑话?”   赵峥低头深思,方道:“不行,她太猾,今天江政鸿那老匹夫打道回府了,正好成朕好事,以后只怕夜长梦多。”   江蓠闻言咬牙道:“为何你偏和我过不去?我爹的利用价值差不多也完了,江家需要压榨的也压榨完了,留我们自生自灭不好吗?你偏和我过不去?!”   赵峥冷哼道:“都说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如今朕深深体会到此句话的真意,朕可不信邪,如今天下都在脚下,你一个女人朕要不得?!谁敢再拦,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这话是说给萧陵苍听的,萧陵苍闻言长叹一声,道:“不知陛下说过的话可算数?”   赵峥瞪他一眼:“怎么,你还要拦?”   “臣哪儿敢,”萧陵苍摇摇头道:“只是在那柳汀巧遇,陛下曾答应臣‘真的看上什么,自当拱手奉上’,如今臣求陛下赐婚,将此江氏女指给我弟陵泷,陛下可否答应?”   这话一五一十被众多太监宫女听见,赵峥脸黑了:“好啊,你还留着一招。”他道:“为了一个并非同母的弟弟,你要自毁前程?”   萧陵苍笑了:“陛下气度吞天,自然不会和臣睚眦必较……不过退一步说,何谓前程?我萧陵苍有扶助陛下之功,陛下建极登位,已经是对臣的最好回报了,若是陛下对臣有不满,臣即日挂冠归家,又有何不可?”   赵峥闻言仰天大笑:“好你个萧子良!朕服了你了!”他拍拍萧陵苍的肩膀,又道:“不过,朕也没有一定依你的必要。”   萧陵苍低头。   赵峥道:“只能答应你,暂且放她一马,朕倒要看看,她一个女子能硬扛到什么时候!天下之大,没有东西是朕不能得的!”   江蓠听他说“暂时放她一马”,知道今晚是危机解除了,她也不想在皇宫多待一会儿,立刻向外走去。   赵峥似乎冷哼了一声,在她背后道:“来人,送她。” 作者有话要说:  一般“暂放一马”都是要出事啊,可惜皇桑还不是很明白这个道理~   ☆、第四十四章 斗技   江蓠回到家中的第二日,江政鸿叫她来书房,对她道:“我打定主意要辞官了,回金陵老家,教导璜儿,再养养花,度送余生,夫人和葑儿也都同意,你意下如何?”   这是在江蓠意料之中的,但从父亲口中说出这些话,还是让她觉得羞愧难当,她跪地稽首道:“爹,请原谅女儿不孝,女儿不愿离京。”   “是了,”江政鸿点点头:“你已经十七了,在京城定一门亲事也未尝不可,只是葑儿则要在金陵另觅夫婿了。”   江蓠抬头,只见江政鸿带着促狭的笑看着她,她才发现他并没有生气,有些吃惊道:“爹,你这是同意了么?”   江政鸿问道:“是萧家那小子?”   江蓠道“是”。   “罢了罢了,”江政鸿挥挥手:“终究是女大不中留啊……只是,皇上那边你又怎么说?”   江蓠心想我也不知该怎么办,赵峥太强势了,她该如何拒他?关键要拒了有用才行。   见她沉默不语,江政鸿道:“昨夜萧家小子来家里了,他倒跟我说了一计,可行与否……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江政鸿说着,沉默了下来,示意江蓠可以出去了。   江蓠走出书房,心中诧异,原来萧陵泷已经来见过爹?他们又到底有何打算?   就在当天,萧陵泷便来江府了,在紫枫苑的流泉旁边,两人说起话来。   江蓠道:“你跟我爹谈了什么?”   萧陵泷一笑:“自然是求他把你许配给我。”   江蓠闻言转过脸去,掩饰脸上的红晕,这么说父亲已然答应了。   萧陵泷忽然敛住笑意,认真道:“我定会好好待你的。”   江蓠怔怔转头,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我自小和你一起长大,先开始亲近你是因为和我身世相近,一样失去了亲母。”萧陵泷定定地看着江蓠道。   江蓠点点头,她还记得萧陵泷小时候说过生母白氏的事,还耻笑她把孟氏看得和生母一样亲。   萧陵泷接着道:“你自幼丧母,现在也要离开父亲孤身一人在京城安身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不会让你因为一个人感到不安的,我也会陪你常去金陵老家,见江大人、弟弟妹妹。”   有他这番承诺,江蓠感到十分心安,她点点头,道:“我姑母不是也在你家吗,我们两人可以作伴,想必不会太寂寞的。”   两人都是为对方着想,对视一眼,都笑开了,萧陵泷拉着江蓠的手,向她凑近了一点。   江蓠还没察觉怎么回事,就被萧陵泷压在了草地上,只一瞬间,她的视野就翻转了,看得到近在咫尺的青草,闻得到馥郁的青草香,还能听到流泉叮咚作响的声音,江蓠心如擂鼓,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这还是在我家,是在我的院子,你也太放肆了。”   萧陵泷笑道:“我什么也不做,只是想这样好好看看你。”   江蓠心道有什么好看的,萧陵泷却目不转睛地用目光审视起她来,看见她的黑发沾上了草屑,脸上犹有尚未褪去的红晕,因为惊慌有些摇摆不定的眼神,萧陵泷真是越看越爱,他一把把她抱进怀里道:“蓠妹妹是我一个人的,谁也抢不走。”   过了一会儿,萧陵泷把她从怀里放出来,道:“我和江大人商量,让你去做斋宫的宫主。”   江蓠一惊:“宫主?”   萧陵泷苦笑:“若是事成,赵峥自然不会再打你的主意,只是我们又要半年不见了。”   新帝登基,必须请一个未婚纯洁的女子向天礼拜,为万民祈福,祝新帝治下国家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是本国的定例。一般来说,会由占星官占卜何方适宜建立斋宫,然后被选中的女子会由宫女太监陪同,到斋宫去居住一段时间,这一段时间,少则几月,多则一年,总之要天现瑞像,才算礼拜完成。   当选宫主的条件说简单简单,说难难,首先一定要是未婚,要处在青春年华,要出身官宦之家,然后要向朝廷提交申请,所有待选的女子还要通过一场公平的比试,胜者只有一个,只有这个人方可成为宫主。   江蓠道:“你是说让我当选斋宫宫主,让赵峥认我为妹?”   萧陵泷点头,成为斋宫宫主后大致有两个好处,第一是历代斋宫宫主都会被封为皇妹,第二是宫主名声大噪,会成为名门争相迎娶的对象。   这么风光的事江蓠自认做不到,她失笑了:“我何德何能,能在百人中脱颖而出,最终成为宫主呢?”   萧陵泷笑道:“你不自信?此外我还有许多手段,但都于你的名声不好,只有这个,才是最符合条件的,而且我有九成把握你能成功。”   江蓠暗想,他这是动了什么手脚?预选者必须通过严格的比试,这些比试都是以才情争胜的,琴棋书画,只有琴自己还拿得出手,但毕竟没有日夜苦练,江蓠还真想不出来自己有哪一技可以傍身……想及此,她一惊:“莫非,是书法?”   萧陵泷笑而不语:“到时你就知道了。”   萧陵泷卖了个关子,然后施施然地离开了江家,江蓠想着斋宫宫主的事,好久都回不过神来,觉得前路迷茫。即使当选了宫主,还得看占星官占的风水宝地在哪里,她记得前朝有一个宫主在岭南建宫,因为受不了当地湿热瘴毒,十六岁便香消玉殒。除此之外,那“天现瑞像”终究是无常之事,谁知道什么时候天显异像呢?而且诸如天狗食月、白虹贯日之类,虽是异像,却不祥瑞,一旦出现,人们便争相谴责宫主,听来让人胆寒。   且说江蓠成为斋宫宫主预选人之日起,赵峥就不得召她入宫为妃了,他立刻明白萧陵泷是什么打算,但并没放在心上,不如说是想看两人笑话。   雍和二年,五月仲夏,在上林苑选拔斋宫宫主。   试题有二。第一,不限楷、行、草,随意挥洒一幅墨宝,内容可以是即兴创作,也可以默写名家名篇。第二,在司马相如琴曲、高山流水、湘妃曲之中,任选其一演奏。   第一是写字,第二是奏琴,真真是切中江蓠长处的试题,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私相包庇了,江蓠虽觉好笑,但还是全力发挥,期望一举夺冠。   当世书法名家聚集过来看大家写的是什么,只见江蓠写的是诗经卫风的淇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纸上之字,脱胎于杜楷,工整秀丽,隐隐显瘦,在众多女子所写字林之中,就像绿竹一样竿竿笔直劲瘦,和淇奥之诗配合得天|衣无缝!   是以虽然先前有个方姓女子吐得一口锦绣文章,得众人赞不绝口,但考虑到比试毕竟是比书法,不比文章,大儒梁永道:“论理当推此女第一。”   众人互相讨论,连连点头,但其中也有一个年轻人插嘴道:“大家请看,文字虽好,却有败笔,还是那方姓女子字字珠玑,字字写得柔婉,在下认为不可屈就此女之下。”   众人顺年轻人手指方向看去,只见洁白大纸上不知何时染上了豌豆大小的墨点。   有人暗暗叹道:“我刚才没看见这个墨点啊,怎么现在就有了?这个墨点足以让整篇文章失色不少,真是败笔啊。”   江蓠刚才看到拥挤的人群之中,有一个人的衣袖拂到了她的桌面上,就在那一瞬间,在纸上留下一个墨点,她虽看得一清二楚,但那人溜得也快,现在岂不是再无转圜余地?   她身后伺候笔墨的丫鬟小声道:“小姐,奴婢看到那人了,现在十步之外,恐怕来不及追了。”   江蓠咬牙,现在大家都看着她,让她给个交代,她还去追人岂不是显得自己没有气度?就算追到了也会在印象上打折,若是没追到那更是惨了。她急中生智,看着那不怀好意指责她的年轻人,一皱眉,道:“这位公子,你敢自报家门吗?你陷害我,把袖子留在我桌上留下了一个墨点,以为我没有看见吗?”   这年轻人错愕,虽说确实是有人指使他这么做,但是给作品点上墨点的并非他啊,想必是小姑娘眼神不好,竟以为是他了,于是他得瑟起来,想找江蓠难堪:“哼,你身为一介女子,竟然也会血口喷人,我直直地站在这里看字,何曾拂袖在你纸上留下墨点?”   “是吗?你抬袖看看,”江蓠胸有成竹地笑道:“你刚才拿手指墨点之时,袖上的墨迹已经被我看到了,你还想隐瞒?”   这年轻人大惊,难道自己刚才一不小心沾上墨水了?   众人纷纷道:“你抬袖看看,就可真相大白。”   这年轻人反倒不自信了,若是举手确实有,怎生使得?他只得气愤的拂袖而去:“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不屑和任何人争辩!像你这样的烂字我见得多了,何必在这儿自取其辱!”说罢他转身离去了。   他虽离去,但场上的风向却换了,人们都道:“我就说,刚才明明没有什么墨点,这人有心陷害,无胆承认,真是下作。”   梁永一锤定音:“论书法,当推江氏女第一,方氏女次之。”   接下来,大家走到了奏琴的场所,江蓠的紫瑶早就摆在台上了,一些对琴很讲究的人一看便知那是名贵的宝琴。   纷纷道:“江大人可是琴曲名家啊,他亲自教授出的女儿,怎会是池中物呢?”   就这样,凭着紫瑶和江爹的名气,在未演奏之前,场上已经偏向江蓠了。   江蓠在选择琴曲时,想到萧陵泷曾说过“自古也没见过要求钟子期一定要会弹琴的,他只要能做伯牙的知音就行了”,会心一笑,决定奏一曲“高山流水”。   这首琴曲被江政鸿演奏了不下数十遍,江蓠早已滚瓜烂熟,再加上她自身也非朽木,所以奏出来竟是音律朗润,曲调谐和,从气格上便压众女一大截。   相比较而言,众女演奏的司马相如琴曲不够娴熟,湘妃曲则过于哀怨,她们不是技艺不够,就是情感上处理得不到位,反不如江蓠所奏高山流水来得自然优美,当世著名琴师盖棺定论:“奏琴当推江氏女为第一,林氏女次之。”   两场均拔头筹,江蓠的第一可以说是不容置疑的了,众人簇拥着她,纷纷说起好话来:“恭喜恭喜,姑娘真是一鸣惊人,让我等好生佩服。”   江蓠一边回应着,一边目光穿过人群,从人潮的末端看到了牵着马缰向这边走来的萧陵泷。   她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表示自己成功了,而萧陵泷也回她一个灿烂的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算是让女主出出风头,斋宫宫主什么的,因为是架空就随我怎么说吧,表在意= ̄ω ̄= 码字的时候发现明天就可以完结了,完结双更,结局+番外,我今晚努力码……提前告知大家   ☆、第四十五章 同归   江蓠想着萧陵泷怎么牵着马就来了,他来找自己被人看见也不大好,于是她忙辞别众人,拉着小丫鬟眀薇快速退场了。   在江府派来的马车前,江蓠就被萧陵泷从后赶上,他扯着她的袖子道:“怎么,看到了我,你还急着回去?”   江蓠笑而不语。   萧陵泷道:“你坐上我的马,我们一起去京郊宁湖转转。”   江蓠看着他点点头,她知道成为斋宫宫主之后离出京之日便近了,能见到他的日子也是越来越少。   在马上,萧陵泷一边扬鞭一边说笑话逗她开心,江蓠身为女子,初次登马本还有些紧张,受他照顾,渐渐地也放开了。两人的衣带随风飞舞,在空中相交,白马玉人,相映成画。   萧陵泷道:“在斋宫的日子想必有些辛苦,经常要祈祷,还不能见外人,你受得住吗?”   江蓠心想,前生那么多索然无味的日子都受住了,这有什么受不住的?她点了点头。   萧陵泷又道:“一别半年,你不会忘了我吧?”   江蓠轻声笑了起来,心想怎么会呢,哪料萧陵泷猛地转过头来,头直直地和她的撞在一起,偷吻了她脸颊一下。   江蓠僵住,萧陵泷的笑声传进耳里,她才知道被戏弄了,江蓠心里也鲜有的起了争胜的想法,她把头靠在他的背上道:“玲珑哥哥才是,半年不见,回来你不会另结新欢吧?”   萧陵泷也僵住了,却不是因为动摇,他握着马缰的手有点用力,苦笑道:“你别说了,我感觉我身心都会因为你的离开,而受到莫大的煎熬。”   他言语直接,江蓠感觉脸上的热度噌的一下上去了:“……你在乱说什么。”   “我可没有乱说。”萧陵泷猛地加快了扬鞭的速度,江蓠的心怦怦乱跳,不过这显然不是因为马背颠簸的缘故。   回过神来,这根本不在什么宁湖湖畔,而在一所宅院的门前。   萧陵泷道:“怎么办呢,载你来的时候没有胡来的意思,但现在……变得有那个意思了。”   他露骨地盯着江蓠,看得她口干舌燥,如何拒绝他?……不,需要拒绝他吗?   她一动摇,萧陵泷就把她拦腰抱住,身处他坚硬的紧箍的双臂之内,她才知道他有着那样大的力气,这光看他的外表倒是看不出来的。   下了马之后,萧陵泷连马也不栓,直接踏进宅门,往卧房走去,沿路都没有见到下人,但江蓠还是害羞地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   她本来很紧张,但在他怀里听到他的心同样跳得飞快,江蓠反而变得有点冷静了。   萧陵泷走进房间后,单手关上房门,江蓠看到房内贴满了大红的喜纸,还有许多鲜红的绸缎帷幔,入眼是一个肖似婚房的地方,她心里惊讶,抬起头看着萧陵泷,萧陵泷道:“这是我置办的别庄,早早地按照婚礼装点起来了,本来想着有空了带你来看,没想到,今天……”   江蓠心下感动,没想到在一个别庄他也会花这么大的功夫布置,这份深情让她心动不已。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将江蓠轻轻地放在床上,随即覆下身来,什么也不说,钳着她的腰,将她从额头到下巴亲吻了个遍,方缓缓抬头道:“可以吗?”   江蓠心想事到如今就随他去了,但她还有一层理智告诉她,身为斋宫宫主要守身如玉,她刚当选就和人做这样亲密的举动,是欺骗众人,即使这人是她未来的夫君……萧陵泷看出了她的犹疑,道:“我说过的话,你忘了吗?”   ……他说过的,不等新婚之夜,不会发生那等事的,意思是他会把握尺度吗,江蓠暗想着,默许了他一切的所作所为。   萧陵泷再覆下身时,换了一番态度,变得有些急切,在她腰间盘旋的手轻巧地解开了腰带,江蓠感到身上微凉,但他滚烫的有茧的手很快弥补了损失的热度,在她胸前一握,让江蓠一惊,一声嘤咛差点脱口而出,萧陵泷紧贴了上来,唇顺着她的脖颈滑下,在她一身光滑的皮肤上游走,所到之处,泛起一阵古怪的战栗感,江蓠像缺水的鱼儿一样张开嘴急促呼吸,在几近窒息之时,感到萧陵泷的头又移到了上方,和她交换唇舌,在她耳边轻轻道:“舒服吗?”   江蓠憋着声音憋得眼角都流出泪水来,微微地摇了摇头,看她坚强抵抗的样子,萧陵泷不由笑了:“你叫出声音来,我想听。”   他吻上她的唇,百般挑逗,引她从唇角流泻出那些动听的喘息声,江蓠羞得可怕,并非没有经验,但身体能这么敏感让她打心底里感到害怕,她一边喘一边忍不住哭了:“你……想听什么……”   她想说的是这么羞人的事你就不用说出来了,但萧陵泷显然意会错了,他诚实地道:“呻|吟啊。”   江蓠“啊”地轻叫了一声,感觉唇角又被他噬破了,她欲哭无泪,萧陵泷却道:“我一不小心力气重了,你别往心里去,还有……这次我就不停下来了。”   江蓠脑海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一样翻滚着,只有把意识停留于假想的世界,她才能从高热的身躯中分神片刻,萧陵泷的那处抵着她,两人紧紧地搂抱着,她感觉身体快要融化了,最终,他泄在了她股间。   停下来的时候,两人谁也没动,感觉帐顶在天旋地转,心头溢满高涨的情绪,其他所有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六月,江蓠离开京城,向东而去,这次的斋宫建在登州地方,似乎是靠近大海、日照充足之处。   比起岭南、巴蜀之地,登州的环境算是大好,离京不过一月半就到了。   江蓠每日登上岩石、眺望沧海,再就是持斋祈福,日子虽说平淡,但不乏趣味,竟比想象中好。尤其是宫女们,大家把跟随宫主看作一件荣耀的事,对待她像真的公主一样,她们多数都还年轻,对宫外的环境也万分好奇,江蓠和她们关系不错,每日闲谈,借以消磨时光。   她的运气也很好,在十月的时候,一场大雨过后,登州天空忽然有风雨成龙之像,通知了同样驻留登州的占星官后,天空云朵片时就结成一条长龙,有鳞有鬣,占星官掀髯大笑,说这是百年难得一遇“飞龙在天”之像啊!可以祝宇内升平,盛世安康!   将这消息通报给朝廷,江蓠年底即可离开登州了,她归心似箭,短短几天,竟瘦了一大把。   雍和二年腊月,斋宫宫主的仪仗从登州离开,江蓠坐在最中央的豪华大轿上,看到了登州今年降下的第一场雪,初雪纯澈而美丽,落上人家的屋檐、街角立着的大树的枯枝,落上人们的衣服,更多的落在地上。   江蓠在轿里坐着,仔细听去,似乎能听到雪落的声音,她回忆过去的几个月,对登州并非毫无留恋,因此她掀开帘子,想向这冬日的街衢望上最后一眼。   入眼是一个冰雪的世界。街上积雪覆盖,人家门户紧闭,地上有浅浅几个脚印,江蓠的目光停留在屋檐下的冰柱上,忽地,她心中一动,如有所感,下意识地向街衢尽头望去,只见长路那端,有一匹白马一看便是神骏,正轻轻甩蹄,甩掉蹄上残雪,气定神闲,马上人俊朗无俦,面带微笑,正向她走来。      ☆、番外   六月离开,腊月回转,这一任的斋宫宫主做事真是雷厉风行,真是得上天保佑啊,赵峥冷笑连连,但看到群臣上折说“飞龙在天乃大吉之兆,陛下得民心、黜奸佞,赏罚得当,理当由此”、“陛下洪福齐天”、“上天保佑,陛下必能开创盛世”,全是溢美之词,弄得他的气也不知道该从哪儿出了。   迫不得已认她为皇妹,知道让她入宫是祖宗家法容不得的,赵峥只好放弃。   他自小便有求而不得的东西,所以在有为皇的野心之后,就发誓绝对不会再次让想得到的东西从手中溜走。   本以为一切已经尽在掌握,但没想到,得不到的东西,当了皇帝之后还是有的。   虽说 “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和她如此过不去是他执拗的过错,但赵峥并不打算认错,他反而很想看看,那个和他死扛到底,拒绝了他提出的诱人条件的女人,几月不见,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决定请她入宫赏花,顺便膈应一下萧陵泷。   雍和三年,春光明媚,御花园金紫园中牡丹芍药正值花期,争奇斗艳,赵峥坐在位子上,从宫侍手里拿过毛巾、拭了拭手,然后接过茶杯啜饮了一口茶水。   宫妃就如宫花,争奇斗艳,赵峥想着,上位以来,只进行了一次选妃,所以后宫还没有多少女人,但即使如此,也很够热闹的了。   赵峥遐想,如果江蓠入宫了的话,会是什么花?方昭仪蔷薇式的带刺却又我见犹怜?赵婕妤莲花式的外表高华但心眼儿偏多?还是舒美人紫薇花式的小家碧玉柔柔弱弱?……   搞不懂,都不是,感觉非要用花来比喻江蓠,有点麻烦,她更像是草吧,不,树……似乎有些像桂花树呢。   不用近观,远远就能闻香,这似乎能显示江蓠长相的招摇,确实,她长得肖似其母,也是个能艳动京城的大美人。   但桂花近看确实不起眼的,只是愈能闻见它自身的芳香。   这点也很对,江蓠不大喜欢多管闲事,不爱闹腾,看着与人不争,与世无争,不起眼就像近看时的桂花,但一旦发现了她个性中特殊之处,恐怕会让人像在近处闻桂花香一样,被迷得七荤八素吧。   想及此,赵峥笑了,他这一笑,正看到江蓠远远走来,穿着一件淡绿色的湖裙,腰带是金黄色的,纹路刚好是桂枝,刚好符合他刚才一番“桂花论”,赵峥忍不住噗嗤笑了,茶水差点从口里喷出来。   美人本来不打算把目光朝向他,但是他的表情很难不引起人的注意,因此江蓠果然看过来了,蹙着眉,行礼,道:“陛下。”   她谦卑地行礼,然后挤到女人堆里,任他再怎么看,也看不到她的影子了。   这大概就叫排斥吧,赵峥想到,还真没哪个女人敢排斥他,他心头火大,但又摁住不发,隐忍着准备享受她和萧陵泷吃瘪的乐趣。   不久,他看到萧陵泷也到场了,两人相见脸上挂着惊讶的表情。赵峥将这一幕收入眼中,暗想,好戏还在后头。   宫宴之上,他为难她奏一曲《婕妤怨》,她的脸一下变得十分难看,连带着萧陵泷的脸色也不好。   班婕妤和汉帝失和,自写团扇歌抒发心中愤怨,《婕妤怨》就是表达班婕妤情感的曲子。   这似乎就代表着江蓠入宫,然后不为自己所喜,像个怨妇一样发愁,弹琴遣怀。   赵峥看到两人表情都不大好,自己愉快地笑了。江蓠即使心不甘情不愿,宴会还是要继续的,她还是将《婕妤怨》弹奏出来。   赵峥本以为她学乖了,没想到她巧动脑筋,奏出的是《婕妤怨》和《陇头吟》合在一起的变调,把宫妃怨帝王薄幸的曲目强扭成征夫离开家乡,去戍守边关的悲壮曲目。   曲子衔接得很好,大家都没有觉得什么不妥,赵峥却有些动怒了,因为他看到萧陵泷被她这样讨好,露出了笑容。   这场宫宴最后赵峥很不开心,他发现搬起石头来,砸了自己的脚,他们两人越凄惨,他才越舒坦,要是他们在他面前擦出火花来,他不知道有多烦闷。   这萧陵泷被他压制着,基本上是没有可能当上高官了,但他似乎并不在意,男儿不志在朝野,反而被后院的女人绊住了脚,赵峥不由嘲笑他只有燕雀之志。   但不管他怎么嘲笑,雍和三年,他们两人要大婚了。   赵峥去毓德殿见了一回母亲,她鲜有的兴致十分高昂,弄得赵峥心头火大,看来她是知道外甥女的事儿了,竟比自己的儿子当上皇上还高兴?   赵峥和她不欢而散,匆匆回寝殿抱着一个妃子度过了一夜,但并没能解开烦闷,没有多久,两人的大婚之日到了。   赵峥微服出宫,坐着一顶毫不起眼的轿子到了萧家大街,他进了萧家,站在礼堂的外面冷冷地瞧着两人。   江蓠头上盖着红盖头,穿着红裳,身姿媚人,而萧陵泷则志得意满,两人似乎已经两拜结束了。在夫妻对拜的时候,赵峥赶紧别开目光,看见堂中众人俱是满脸喜色,在高堂上坐着的萧炎康和江氏竟然也相视一笑的时候,赵峥动了杀意。   他们太碍眼了,赵峥想到,自己得不到的,别人为什么可以得到?反正暗地里做过的事多了去了,他觉得不差这一件,挑个机会,把两人中的一人弄死,或者给萧家、江家编造一个罪名,都能让他们两人后悔出生在这个世上、后悔喜欢上对方。   赵峥想到就做,他挥袖离开,坐着轿子回到了宫里,正打算叫来心腹太监算计一番,但看到案上那一叠一叠的奏章,他有些愣了。   他决定先批点折子冷静一下。   批折子一批就批到了深夜,传来的晚膳也没吃,赵峥感到肚中饥饿,而且很困,他招招手示意宫侍走近,有话吩咐,但没想到,走近的是一个生面孔。   也许一直立在这里,以前从未注意吧?——赵峥想到。   “陛下,时间不早了……”小宫女嗫嚅着,话却未说全。   “嗯?你说什么。”赵峥声音有些低沉地道。   小宫女被吓得一下跪在地上,道:“……奴婢是说,陛下看起来很累,以后批奏折记得中途休息,不要累坏了龙体……”   我坐着都累,她站了多久?赵峥想着,有些出神。   当晚他召幸了这个宫女,比起以往,似乎格外地感到舒适。   一觉醒来,他觉得已经不那么烦江蓠、萧陵泷的事了,他想,是啊,我光批奏折就这么累了,何必让两个蠢货杵在心里给自己添堵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 写了152064字,希望下篇可以写长一点,陪伴我到最后的姑娘们,受我飞吻= ̄ω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